七月中旬。
燕南渝已在沙城买下一处院。
跟着他混日子的人不少。
譬如现在正热到光膀子啃瓜的蒙歌。
一枚石子贴在弹弓的皮筋上,对准了他的臂膀。
蒙络眯起一只眼,两只手指将放未放。
“络络。”
这般亲昵的叫喊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来自燕南渝。
蒙络手指上的劲儿一松,一头尖的石子儿弹中了蒙歌光溜溜的手膀子。
蒙歌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因正在咀嚼,一下咬中了自己的舌头。他咧着嘴,瓜瓤掉了出来。
“狗嘴里包不住瓜。”蒙络一拉下眼睑,做了个鬼脸,“啃一口掉一口。”
蒙歌忍不住大着舌头撂狠话:“你个屁娃子,给我等着。”
实际上,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别人好一阵辨认。
待蒙络听清楚之后,手下不留情地再度弹了一颗大石子儿到蒙歌的手臂上。
蒙歌随手抓过一根竹竿子,追着蒙络从屋前到屋后,绕出了院,在院外打着转转。
燕南渝抬手揉揉眉心。
这一大一着实令人头疼,随时挑起战火,骂架是事,打闹很常见,掀过屋上瓦,掏过地下沟,拔过屋旁翠竹。
“世子爷。”耳垂上缀着两颗珍珠的丫鬟捧上一碗汤药。
燕南渝长袖轻拂,“放在那吧。”
他眺望被沙尘遮住的远,那里该有一座巍峨高山,高山背后,是花朝城,也是他的家。
如今在沙城,他连回家的路都望不见。
燕南渝以食指指腹按着鼓鼓的太阳穴,他的挚友最近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仅将蒙家兄妹俩托付给了他,教他好生照看,万不可在女帝眼皮下惹是生非。另外还把他的……
燕南渝觉着那三字有些难以启口,想寻个替代的词,思索了许久,未得。
那好吧,叶惊阑还把他的心上人交到了他的手里。
“珩之,你是认为我失了妃槿之后便只能清心寡欲,不会再给付任何深情吗?”他自言自语道。
尽管他在暗自嘲笑着叶惊阑的心交托,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如他的平常。
蒙歌捉着蒙络的后衣襟,大跨步进了院。
“我今儿非要教你规矩。”他的手中攥着一根细竹条,细竹条上下颤动着,仿若下一瞬就要抽到蒙络的屁股上,“不然你总记不住长兄如父这个法!”
“世子爷,救我……”被卸了周身机关的蒙络如同一只拔了牙的老虎,除了伸出毛茸茸的拳拳晃晃,再没有别的法子能威胁到他人了。
燕南渝望望天,“沙城的风沙太大,我竟被迷了眼。”
他就着摆在一旁的躺椅倒了上去,闭上双眼安心地憩,摆明了不管两兄妹之间的破事。
被拎在蒙歌手里的女孩看到这一幕后耷拉下脑袋,她想要认命,又不甘认命。
蒙歌用脚尖勾过一条板凳,这种农家随处可见的长板凳在这时候有了另外的作用。
将蒙络往板凳上一掼。
像拉长的面团,就等人拿刀来切成一块一块的,而后放进蒸笼里蒸出松软的馒头。
蒙络就是那等待后续的面团,蒙歌手中的细竹条在她眼里与大刀无异。
她捂住双眼,急急地吼出声:“别!别啊!”
化身为残忍刽子手的蒙歌岂能因好不容易逮着的囚犯嗷嗷的叫喊而动摇自己砍她头的决心?
细竹条微扬,蒙歌啜起嘴模仿抽打的声音,“啪!”
然而蒙络的脸儿挤成一团,“哥哥!”
再一声——“啪!”
细竹条随着蒙歌的拟声落到了长板凳上。
蒙络的脸色瞬变,唇色亦如脸色,煞白。
他强忍着笑意,绷紧了自己的脸。做恶人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一个字,爽!
两个字,真爽!
三个字,爽到想叫!
他在脑子里自我掰扯一番,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不管了,听蒙络唤一句哥哥足够了。
蒙歌丢了细竹条,将蒙络扶起。
好心地递上一张帕子想要为蒙络擦眼泪。
假装抽抽搭搭的蒙络眨眨眼,哪有什么眼泪,她连鳄鱼之泪都挤不出一滴。这个瓜怂,竟敢吓唬她!
金芒一闪,藏在掌心的金针戳中了他的大拇哥。
脚尖着地,蒙络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好不容易才哄好了自己,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蒙络破了防。
咬牙切齿地念着蒙络的名字,充满怨念的目光紧随着奔出院子的身影。
斜倚在门上的女子扯了扯唇角。
看似一切都在变化,唯有这两人不变。
她在这座院里住了几日。
不知是否被叶惊阑叮嘱过,厨房由蒙家兄妹俩严防死守,愣是没给她接近的机会。
她不禁摇摇头,叹口气。今生要与灶火无缘了。
“午膳。”有侍儿摆好了碗碟,到燕南渝跟前行礼。
“知晓了。”躺椅上的人应着。
侍儿垂手,退下了。
跟在他身边的侍儿更是特点显著——丑。不过看顺了眼,倒也没什么。
这些丑姑娘还有个共通点——寡言少语。能一个字绝不两个字,将话语简到这份上,是蒙歌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当然,同理可得,蒙络亦如此。
换作蒙歌,他能就着世子爷这条少话的规矩念念叨叨,一刻不停。
云岫瞧一眼蒙歌,先行猜测他会如何评价这条规矩。有一句话,他铁定会讲,而且还会重复多次去讲——不让人话,是想让嘴上长绿毛吗?
事实证明,云岫可以做先知。
“世子爷,你这些丫鬟的话简至此,你就不嫌累吗?明明捋直了舌头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儿,偏要减到一个字两个字。你这不让人话,是想让嘴上长绿毛吗?”
“长绿毛也比喋喋不休要强上许多。”燕南渝的双手枕在脑后,认真地答着蒙歌的话。
就算早知如此,蒙歌也不会后悔出了口。
他不肯罢休地接着:“长了绿毛,就废了。得多练练嘴皮子,若是丢了这里的饭碗儿,到别处去也能寻到一口吃食。”
“待珩之回来后,我得同他,蒙歌大了,想要自立门户了……”
蒙歌将头摇得跟一个拨浪鼓似的,“世子爷可别乱吹枕边风,哥哥还想多赚两年昧良心的钱。”
这类话不论从谁口中出来都会很奇怪,唯独从蒙歌嘴里出来的,倒让人觉得这是最为正常不过的。
什么枕边风。
什么昧良心的钱。
也只有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胡八道了。
“你这分了叉的舌头得寻个人来替你治治。”
蒙歌挤眉弄眼,他舔舔嘴,唇上还有西瓜的甜,“无需治,随时可好。”
“你这般没规矩,亏得珩之是个心宽之人,要是碰上了别人……这脑袋恐怕无法这么安好地长在脖子上了。”
蒙歌黑溜溜的眼珠儿一转,再转。
“我倒想去镇南王府领份差。”他揶揄道,“只可惜世子爷不给机会。”
燕南渝坐直了身子,眼风飘到了蒙歌那里,“正缺一守夜人。你若能来,甚好,不定你午夜尿急之时,能在回廊上见到妃槿,还请蒙大人替我转达相思之情。”
熟悉蒙歌的人都知道,他最怕两种事物,鬼怪和叶大人。还得分一些害怕到绪风那里,不过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去提及这一点。
因故,燕南渝起了亡人,还要同蒙歌在午夜时分相见欢……
蒙歌顿觉心窝处蹿进一股卷着冰碴子的风。
“世子爷,我这破嘴该打。”他左右手齐用,连扇自己好几个耳光。
燕南渝不同他计较。
他归属于叶惊阑,无论如何,燕南渝都会宽以待他。
“你们是想喝凉粥,吃凉菜?”
燕南渝趁着蒙歌发神之际进了屋,在桌前落座。
云岫端起一碗米粥,口啜着。
她和燕南渝的交集仅限于一日三餐。
“姑娘可以尝尝这道菜。”今日燕南渝和蒙歌了几句玩笑话之后,看上去心情不错,居然主动邀云岫品尝菜肴。
云岫顺手夹了一筷,“不错。”
燕南渝搁下碗筷,别过脸笑起来。
正在扒拉饭菜的蒙歌一怔,怎得世子爷突然就笑起来了,又没人点中他的笑穴。
“元七也喜欢‘不错。”燕南渝回过头来,见他们都呆愣着,顺口解释了一句,“而她的不错,通常都是一般,甚至不好。”
他凝视着云岫,接着:“珩之是她唯一赞过‘好的人。”
“叶大人武才,当得起一句‘好。”云岫送了一筷子菜到嘴里,细细地嚼着。
燕南渝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微妙的变化。
“元七称赞珩之是因了他的相貌,而不是韬武略。”
“意料之中。”
燕南渝将离自己最近的碟子同云岫眼前的菜碟交换,“云姑娘试试这一碟。”
云岫象征性地夹了一点。
“世子爷的厨子手艺很好。”
“除了不爱在凉拌菜中添醋之外,一切都好。”
上位者不喜欢点明某事,他们总是喜欢借由某些事含沙射影,意指另外的事物。
比如燕南渝这话。
有时候云岫会觉得很是厌烦,无意义且无休止的猜忌和试探只会令人徒增烦恼,为什么就不能挑开了,挑明了讲?
她偶尔会羡慕蒙歌这种没心没肺活着不累的人。
“多谢款待。”云岫主动退出了唇舌之战。
燕南渝重新拿起的筷子有些弯折了。
“云姑娘,你要往哪里去?”蒙歌端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碗,抬头叫住云岫。
云岫回头,笑答:“饭后消食,随处走走,晚膳之前归来。”
蒙歌颔首。他并不担心云岫会碰上什么危险,天下间想要靠武力留下云岫的人极少,可以几乎没有。
可是胸中没来由的隐隐不安是怎么回事?
他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
燕南渝飞快地从筷筒中抽出一支筷子,两指稍一用劲,筷子斜入蒙歌眼前的桌面子,他平静地:“老实吃饭,吃了这顿不定就没下顿了。”
“世子爷,不管不问的话,会否有违大人心意?”蒙歌咬着筷尖子,他感觉到自己在拧麻花,拧紧,拧乱。
燕南渝偏头看定蒙歌,“你追上去,有违云姑娘的心意。”
不如就这样由她去吧。蒙歌一边死命地吞咽一边想着。
云岫拐出院后,径直往随缘赌坊走。
好几日没见着曾停了,同曾停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拎着包袱住到这处院之前。胖成一颗肉球的曾老板留下的只言片语,给了云岫些微提示。
只能,聊胜于无吧。
而随缘赌坊,赛沧陵,它位于沧陵县正中,为了镇压邪气而起。
曾停,赛沧陵骗人。
孰是孰非,暂且没有个确切的定论。
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她觉得自己到了合适的时机了,应当去印证心中所想。
日头正盛,倏而潇潇风起,天幕上铺开了云翳。
这阵乍起的怪风还掀起了一场细雨。
云岫在长袖的遮掩下,捏住了铜云雀匕首的刀柄。
一把油伞罩下一片阴影。
“云姑娘。”撑伞之人莞尔一笑。
是虞青莞。
云岫接过她递来的油伞,这是她初到沙城时留给虞青莞的。
“锦衣巷离这里有一段脚程,姑娘怎么到了这里?”云岫心存疑虑,虞青莞的出现太巧合了。
该是烈日高照,忽的变了天,怎么想,也不会有人能提前预备上伞具。
虞青莞背过手,笑意不减,“直觉告诉我,可以在这里等到云姑娘,送上恰好合适的伞。”
“你的直觉真是准到可怕。”
“多谢夸奖。”虞青莞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自己的情绪,“我还预感到云姑娘要去随缘赌坊。”
“看来叶大人的大理寺卿之位不保。”云岫有意无意地瞟过她背在身后的手。
“为何?”虞青莞蹙了蹙眉。
“用你的直觉猜猜?”
“它什么也没。”
云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身前,“虞姑娘的直觉远比一点一点地捕捉线索来得更快,更准确。”
虞青莞咬紧了下唇。
她手中握着的西,掉落在地,和青石板路撞击出清脆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