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比划了一个长度。
约摸是一个人头的大。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棺木,好像就差了这么一截。”
曾停双颊的肉抖了抖。
他嗫嚅着唇。
恐怕想了很久,他叹口气道:“贼丫头,猜来猜去多没意思?”
“我并不想猜,可是曾老板总是让我猜。”
曾停吞着唾沫,又隔了许久,他才慢慢地着:“你去看看便知。”
待他话音落下,云岫踏上了随缘赌坊门前的石阶,“曾老板不一起瞧瞧?”
只见曾停摇头,他抓着金算盘,随意拨弄了一下,“我已经收了他的棺材钱了。”
云岫明白,他收了钱就证明他已经看过了赛沧陵的尸首。
“你为何要让虞姑娘为你摘那株蛇草?”脚悬在门槛上,云岫忽地扭头问道。
曾停讶异,眼睛处那两条缝子突然就扯开了些,能看见里边的白眼仁了,这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给云岫看的。
他那沾着黄渍的牙上下磨合,等了半晌,他反问道:“什么蛇草?”
“虞姑娘告诉我,她是受你之托,来随缘赌坊外为你拔蛇草,因故看见了赛沧陵身死。”
“她可曾告诉你,蛇草有什么用?”他唇上的两撇胡子动了动。
云岫缩回了脚,踏稳在地面,转身道:“你的蛇酒里缺了味儿,要用毒蛇爬过的草来提味。”
“胡八道!把别人的事往自己头上揽,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从未见过曾停这般怒不可遏。
他的脸色很难看,云岫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一种“被一只恶犬咬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恶犬跑了”的愤恨感。
曾停有些气结,他的声音稍稍往上抬:“我的蛇酒确实是差一味,也确实需要这里的草,但我也没让虞青莞来摘!”
“那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云岫暗笑。
“不定是我喝醉酒后胡话给她听去了。”曾停跺跺脚,短粗的腿儿向着地面起落时带起了少许黄沙。
真真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曾停没想到自己也救了一条暖了身子后反咬他一口的毒蛇。
云岫沉吟片刻,道:“你无法证明虞青莞不是受你之托。”
“怎么不能证明?”曾停的神色渐缓,他一瞥,“虞青莞不会武功,是去不了那处的。”
“嗯?”云岫的鼻音稍稍上扬。
曾停引着她到随缘赌坊后面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通往一处长满荒草的院。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和以往没有分别。看样子他的气消了。
“呐,贼丫头,看见没,这里就是赛沧陵那老子养蛇的地。”
云岫一愣,轻蹙眉头,“养的?”
难怪曾停当时起这事来,很是愉悦。原来真是如她所想,占尽了对头的便宜,怎能不开心?
曾停咯咯一笑,“看见了吧,这里有机关,没点功夫的人想走近这院子都难,更别提要在这么多草里摸出毒蛇,蛇可能没有摸到,反倒把命给摸没了,多不划算啊。是吧,贼丫头?”
云岫打量着这个长草的院子。
曾停的没错,院子外铺了一层青石板,石板下藏着一触即发的机关,必须以轻功飞跃进院子。院子里一人高的草里,隐隐透着堆叠的石头,石头缝里应是盘着数不清的蛇。跨过了这么一段石板路,必须寻一个落脚点,随意在哪一处落脚,都会被毒蛇发现,迅速缠上。
虞青莞不会武功,她连过这一截石板路都吃力,就甭只身进院,成功拔了蛇草再回来了的事了。
“这下,能证明她没来这里给我拔那劳什子蛇草了吧?”
云岫脚尖轻点,身子腾起,在墙壁上借力,成功跃过这一段青石板路。
落足在院子边上。
还未踏过竹篱笆。
一条蛇腾地一下扑面而来。
青红交错的皮,吐着信子。
云岫反手以铜云雀匕首击中了它的七寸。
再抽出匕首。
“曾老板,你的蛇酒里再添一条。”
“多谢多谢。”曾停乐呵呵地挪动圆滚滚的身躯,别看他这么胖,动作倒是灵活的很。他的软底鞋猛踏地面,“嗖”地一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宽弧线,他的脚尖落点在云岫蹬过的地,再借力,纵身跃到了云岫身边。
他弯下腰,三指卡住毒蛇,往随身带着的布袋子里一放,系紧了袋子口。
“我单独为你泡一罐。”
“免了,我喝着会膈应。”云岫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曾停的提议。
曾停嚼上了他的煮毛豆,含糊不清地着:“我喝过这么多年的酒啊,也就一种酒让我魂牵梦萦。”
“盛京,绫罗春。”
云岫连击几条毒蛇。
落在地上花花绿绿的长虫,每一条的七寸之处都留了一个相同的刀口。
曾停的布袋子因了这些蛇,往下坠了些。
他起身,连“呸”几口,吐出了一个毛豆壳,这是混进去的未剥壳的豆子,他的舌头与壳子上的浅毛亲密接触了一番。
他又吐了几口唾沫,好像那些个浅毛还在扎在他的舌头上,难分难舍。
他缓了好一会儿,否认了云岫的答案,“绫罗春是叶大人的心头好,在我看来却是普通水酒,那种味儿也就娘们儿喜欢了。”
云岫勾起一抹笑,“叶大人听了你这话,恐怕会气到好几夜睡不着。”
“他有什么睡得着睡不着的,就算天塌了,他最多就皱皱眉,翻个身继续睡。”
“没想到在曾老板眼里,叶大人是这么一个懒鬼。”
曾停挠挠脖颈子下的褶皱处,汗浸润了每一条缝子,扎得生疼。
他以两指掰开缝子,再捏着一张手绢儿往里面塞,擦过脖子上的汗水后,他又抬手拭去额上的密汗,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他啊,哪是什么懒鬼,就是一扮猪吃虎的贱人。”
“贱人……嗯……”云岫若有所思。
“贼丫头,我可没带个人情绪。”曾停为自己辩解道。
在云岫听来,这种马后炮行为,苍白且无力。
这还没带个人情绪?
曾停那恨不得把叶惊阑一口咬掉头,二口吞进肚的表情,已然暴露了他的心。
“难道曾老板是记恨他叫破了你的真实身份?”
“没有!”曾停立马否定。
“看来是了。”
“……”曾停只觉无助,不管是面对叶惊阑,还是面对云岫,他被钳制的死死的。原在沙城横着走的人,脑袋突然撞上了硬墙头……
他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糟心的事儿太多了。
“我倒是想问问,在曾老板心中勾着挂着念着的酒是哪一种?”云岫来了兴致,她追问道。
曾停仰头,望天。
天空飞过几只鸟,而后归于沉寂。
沙城的天,总是这般看不清楚。
他的眼角开始发酸,睁大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真累啊。
“离人醉。”
云岫想过塞上的陈情酒,想过沙城的沧陵酒,甚至想到了花朝的啼绿,万万没想到曾停竟是爱着那粗人喝的离人醉。
“贼丫头,品酒时,心境不同,味道也就不同。”
“难不成离人醉让曾老板触景生情了?”
“没有。”曾停活动了一下脖子,看向了云岫,“我只是觉得它后劲大,可以让我短暂地忘记很多事。”
“醒来后记得更真切。”
曾停自嘲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欺瞒自己有什么意义?可是人啊,就是这么犯贱,哪怕知晓结果,还是要去做,甚至一而再,再而三……”
“花钿可知?”云岫脱口而出。
“不知。”
云岫思虑着。
曾停放了一颗毛豆子在舌尖上,一卷入肚,“还望云姑娘莫要同她讲那些事。”
“好。”
其实曾停在云岫这里,是有些人情分的。
云岫别过脸,不再看曾停那副认真的模样。
而那些冷血动物在看见云岫手起刀落,连斩那么多同伴后……
如果它们也会瑟瑟发抖的话,恐怕正躲在石缝里瑟瑟发抖,惊恐地张望吧。
云岫蹲下身,匕首插入湿软的沙石地中,“曾老板,我差点被你误导了。”
“怎么?”曾停埋下头。
云岫就着一个浅浅的印子,划拉了一圈,“虞姑娘的脚印。”
曾停的腿一软,跪在了地面。
明明……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道。
云岫闻言,扬起头,“看来曾老板低估了虞姑娘的事。”
“好一个虞青莞,老儿当真是眼瞎了,收养了一头白眼狼!”
曾停拈起脚印旁边的一块布片。
沙城人都知,虞青莞爱着青衣。
这块布片正是她衣角上的。
想来,是她到这里之后被蛇叼了衣袍,一拉一扯之中衔下了这块料子。布片边缘还有蛇口喷出的毒液。
曾停扶额。
对有备而来,肯定是想到了他会自证清白领着他人来这里,因故留下了众多破绽。
竹篱笆边上露着一块光秃秃的土,应是虞青莞拔过草的地儿。
云岫笑笑,:“曾老板也被摆了一道。”
曾停起身,手一伸,“逮捕我吧。”
“……”云岫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敛起笑意,“就凭这点?”
“就凭这点,已经可以定我的罪了。我和赛沧陵那老子一直不大对盘,吵闹是常事,他更是放过狠话,要在一年之内将我赶出沙城。我怀恨在心,所以伤了他性命,还做到了当初立的目标——收他棺材钱。这不,合情合理,县老爷的惊堂木一拍,把我往牢里一送,我就只能等待秋后被处斩了。”
仿佛在别人的故事。
曾停没有先前起蛇草时的愤怒,许是接受了现实,又或许是觉着进了监牢洗清冤屈会更容易一些,谁也不能断定他此时所想。
“曾老板对这些事儿可是熟悉得很呢。”
“官府那一套,我早就摸得门儿清,庸才皆是这般审案、断案。今次不同,叶大人在沙城,我入了监牢,很快就能出来。”
果然是后者,想借监牢安身,保自己的性命,等待叶惊阑为他洗白。出了监牢,坏人没了,荡清后的沙城只能由得他折腾。
云岫悠悠地道:“曾老板忘了一件事,你曾在锦衣巷捉弄过叶大人,万一他公报私仇,你这项上人头……可是悬了。”
曾停一哽,良久没出话。
他不清楚叶惊阑的为人如何,不定真像云岫的这样,心胸狭隘,照娘们儿那种记仇程度,他就妥妥的完蛋了。
“我……就赌上这条命。”曾停下了很大的决心。
云岫咂咂嘴,漫不经心地道:“曾老板未免把人想的太好了些。”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失公允,好好审案。”曾停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你可以试试。”
听得这一句,他们俩齐齐回头。
叶惊阑信步而来。
他站在青石板路的那一头。
好几日没见到叶惊阑。
他瘦了。
那挺拔的身姿,那双眼,她该是熟悉的。
然而她却感觉陌生地像过了好几年。
飞檐走壁的功夫,在他那里,就是菜一碟。
“哎,可有想我?”他抚上云岫的脸,闷热的夏,冰凉的脸。
他微微一叹。
“想……”被他眼里的缱绻情意所蛊惑,她下意识地答着。手和脚似乎在这时候找不到安放的地。
七窍相通,她尝到了倒流入喉的酸涩。
叶惊阑褪了外袍,往曾停头上一罩。
当曾停拉下这人罩在他头上的袍子时,暗含所有想念的吻已结束。
“娘的,你这娃子真的坏。”曾停就差跳脚骂了。
叶惊阑慢悠悠地穿上外袍,“非礼勿视,我怕曾老板长了针眼没地医。”
“那用不着你操心!”曾停的气神又回来了,有了力气和叶惊阑一较高下。
奈何他口中的坏人不接招。
叶惊阑长臂一揽,大大地做给曾停看。
“既然不用我操心,那我放肆一些。”
晕晕乎乎的云岫在一瞬间听见了他有力的心跳。
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与你分别,才知度日如年。”
云岫心上一颤,这人的话发……
“瞎了老儿的眼!”曾停两手遮住眼睛,还留了一条缝子,从缝子中大剌剌地看着。
叶惊阑偏头,冲曾停眨眨眼,“瞎了好,瞎了就不知道我是如何公报私仇的了。”
“……”曾停一抹脸,双膝跪下,“叶大人明鉴,老儿真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