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枝头银素,风雪依旧。
雪落峰头,宫墙院内,红衣女子静立在血樱树下,云袖袅娜,皓腕轻抬,纤细白皙的小手握着一把绯红的油纸伞,伞面撑圆,上有繁花似锦,长河渐远,古意浓厚。
她微笑着看向伏卧在院内的粗大黑龙,看着一个同样穿着大红裙子的小姑娘在黑龙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揪了揪龙须,一会儿掰下一块龙鳞,一会儿骑在黑龙头顶上作威作福,笑嘻嘻地朝着红衣女子招手……好不容易玩累了,就大大咧咧地躺在黑龙犄角间的吊床上,侧着身子,呼呼大睡,口水横流。
在此过程中,红衣女子亭亭而立,自始至终,目光柔和,一言不发。
而黑龙太虚则有气无力地趴在地面上,斜着眼睛看着始终笑而不语的红衣女子,无奈道:“相比于小律,您这么沉默寡言真的没问题?小长歌现在可是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换成小律,这会儿应该已经跟他腻在一块儿在我头顶上过家家了。”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小律的方法,我做不到,也学不来,总之,玄说过,这种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可以了。”
太虚闻言,神色无奈,谁家当妈的整天看着自己孩子保持微笑的?得亏是小长歌心大,换成别人估计整天都要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估摸着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亲妈导致亲妈要拿自己开刀……好在,红衣女子不说话归不说话,目光大体还算温和,里面有着太虚从未体会过的母爱的味道,据说这是人类女性对于幼崽的独特情感,它们这些冷血动物实在是学不来,也不想学。
每一条蛟龙之属,生下来后,其实就和双亲没有太大的干系了,除了短期内死活会得到最基本的保障,包括觅食在内,其他所有生理上的需求,都只能靠自己去获得满足。
这是蛟龙之属的立族之本,也是所有先天强大的妖魔种族特有的生存方式,因为一出生体魄就凌驾于绝大多数生物之上,所以形成了这种近乎丛林法则的繁育习性,它们是天生的战士,凶猛的狩猎者,从诞生起就注定了要凌驾于众生之上——在小长歌出生以前,黑龙太虚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以至于对于人类幼崽的脆弱之处一直有些鄙夷……直到某一天,他被年仅一岁的小长歌拎着尾巴一个过肩摔抡翻在地,整座雪落峰地动山摇,震颤不已,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小祖宗不是幼崽,而是一头浓缩的人形巨龙。
而后,不信邪的太虚又询问了南宫律关于小家伙的基本状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小祖宗他娘的竟然一出生就是金丹境!
如果不是小家伙当时说话还不利索,太虚很想当场问一句,您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修行的吗?
生而金丹,人生第一次睁眼就成了中三境修士,多少天赋不足的山泽野修,穷尽一生,也就堪堪摸到了这个门槛。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一对牛逼的爹妈,确实可以少奋斗几十年——这一点和蛟龙之属的血统优劣大同小异,太虚在最开始的匪夷所思之后,已经开始慢慢能够接受了,尤其是那个小家伙还遗传了他母亲的一身怪力,让不明不白当了镇宗神兽兼保姆的太虚吃了不少苦头……好在龙族天生皮糙肉厚,掰掉几片龙鳞,不痛不痒,要不了龙命,所以太虚也就忍辱负重地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其实主要原因是打不过南宫律,对律又有着烙印在血脉中的恐惧感,所以这头最不像飞升境的飞升境真龙,这五年来,一直老老实实本分做龙,不敢有半点懈怠非分之想。
五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可以成就很多人。
剑宗扎根于猎场大陆的第一年,群山之中,剑修齐出,清理干净了整座大陆之上所有浑浑噩噩的妖魔异兽傀儡,而后各自圈地修行,萃取灵气,切磋武艺。
南宫律接任剑宗宗主后,连续问剑十三场,一拳一个渡劫境剑仙,直接用铁腕手段镇住了所有心怀不服的同门长辈,内宗外宗,无一幸免。
在移山之后的第一场宗门会议上,南宫律将骨剑参玄轻轻放在紫檀长桌上,目光清冷,只说了一句话:“我只说一句话——”
众多供奉长老纷纷坐直身体,昂首挺胸,静等新任宗主下文。
然而等了足足两分钟,依然没有等到下文,他们这才明白,南宫律口中的一句话,就真的只是一句话而已。
别家宗主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南宫律除了不由分说把高层全都揍了一遍以外,什么火都没有烧起来,宗门运转一切照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有人永远的离开了,而后被一张张崭新的面孔所替代,再也看之不见。
她一不集权,二不干涉各峰内务,集会议事之时也只是安静看着,偶尔点头或者摇头。
她不是律,而是南宫律。
只是渐渐的,南宫律开始变得和律有些相似,而律也在逐渐向着南宫律的人性而靠拢。
当两个人格越走越近,是否就会因此而融为一体?
没有人知道答案,包括作为当事人的两人。
第二年开春,怀胎十八个月的南宫律生下一个男婴,孩子很健康,而且有些天赋异禀。
南宫律抱住孩子的第一句话,是——“早知道这么疼,我就该用参玄把你直接剖出来。”
第二句话则更加让人哭笑不得,是——“律姐姐,说好的一人生一半,你竟然在关键时候装死?”
说完了前面两句雷人的台词后,南宫律这才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婴儿粉白的脸颊上,目光柔和,轻声喃喃道:“小长歌,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是娘亲哟,之后还请多多指教。”
男孩不哭也不闹,红蓝异色的眸子扑闪着,安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片刻之后,他揉了揉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亲妈,肚子咕咕作响。
南宫律默默按住胸口,面色微红,讪笑道:“别看我,没有奶不是我的错,你爹在离开前提前准备了一吨奶粉……”
小男孩一脸委屈地收回目光,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独得了命运的青睐。
生而金丹,一岁元婴,两岁分神,三岁合体,四岁渡劫……他花了四年,便走完了其他修士一辈子的路程,而且继承了母亲的半数体魄与父亲的小半个气海,只说战力,可能还要胜过好几位外宗年过半百的渡劫供奉。
但他终归只是个孩子,目光清澈,心地纯粹。
她牵着他的手,走过血樱似锦的初春,走过溪水缠绵的盛夏,停步于落英缤纷的凉秋,而后轻轻一跃,眉间沾染了严冬的初雪。
南宫律的陪伴,律的传道授业。
一个永不疲惫的母亲,两个不舍昼夜的人格。
所以小长歌学会的第一个发音是“娘”,第二个发音是“亲”。
他称呼严肃认真、沉默寡言的律为“娘”,称呼温柔善良、天然纯粹的南宫律为“娘亲”。
在区分两位母亲的人格这一点上,小长歌明显比他父亲要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