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
梁茹英不可思议地指着他,口吃起来,“你你你,你知道我是女儿身?”
吕郎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
她震惊得瞪圆眼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到此处,面前的人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起来。
“我,我先前不心握住了你的手。我娘,男孩子力气大,手掌硬且粗糙,只有丫头的手才是软软的。而你……”
他的脸色红。
“哦——”梁茹英点点头,还捏了捏自己的手,真的很软。她忽的凶巴巴地鼓着脸,对吕郎道,“那你不许出去!”
“我知道。”吕郎得轻声,眼色中却很坚定,“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其实我早就觉得,私塾不该只让男郎进,女孩子家也是可以读书的。”
“就是嘛!”
梁茹英皱着鼻子,拼命点头认同道。
“既然你也这么认为,那你更应该好好读书了。”吕郎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活脱脱的一个夫子,“能读书长见识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若是你下次再胡闹,我可就不帮你了。”
“好吧好吧。”梁茹英似是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啦。那我从明日起一定好好念书。”
“嗯!孺子可教也。”
“哈?那你这个书呆一定要用我的疗伤药。不然你娘看见你手红红的,就知道你被夫子训了。”
“嗯……”面前人的声音突然下去,有些生涩起来,“其实,其实我娘已经病逝了……”
“啊——”丫头立马捂住嘴,不过自己也很快变得伤感起来,“不瞒你,我的爹爹娘亲在我很的时候也过世了,我,我是跟着三个哥哥长大的。”
“什,什么?”
的吕郎未曾想到,这个看起来嬉嬉笑笑的丫头居然比自己更加可怜。他抿了抿嘴唇,忽的激发起了心中的保护欲来。
“原来我们……”
丫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这时,稚嫩却清晰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响起来,“那我来保护你吧。”
“诶?”
吕郎握着拳头,坚定地道:“不如我做你的第四个哥哥,这样我有了一个妹妹,你多了一个亲人。在私塾里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梁茹英呆呆地望着他许久。
“你,你不愿意吗?”他挠了挠脑袋,不确定地道。
倏地一下,丫头吸了吸鼻子,展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我愿意!”
……
正如柒夜所料,十岁那年结下的缘分就此落地、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梁记那两位年长的凶哥哥平日里忙着管店铺生意,无暇去顾及那一对还年幼的弟弟妹妹。以至于家中最的妹妹女扮男装上私塾也毫不知情,知道以后却是多年之后,木已成舟之时。
私塾,一鬼灵怪的丫头混进其中,一个成天担心妹妹闯祸却明显无能为力的亲哥哥,一个赋有责任感、发誓要守护着她的假兄长。一对青梅竹马,两无猜,共度童趣时光,嬉笑打闹、念书成长,直至褪去青涩,直至丫头到了及笄之年。
那一年,梁茹英十五岁,吕郎十六岁。那一年,“兄妹情”就此结束,他们也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
“吕郎吕郎!”
院中跑来一个娇俏的身影。吕郎回头,清秀的脸庞见到来人,惊愣住变得有些红晕起来。
“阿英,你今日怎么……”
还没等他完,梁茹英拖起裙摆转了一圈,兴高采烈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吕郎呆呆地点了点头。
“过了今日,我就正式及笄了,所以特意穿了裙子来你家。”面对这个反应,她颇为满意,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递给他,“还有呢,我亲手做了花生糕送给你吃。”
油纸包交到吕郎手里还是热乎乎的,她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吃吗?”梁茹英亮起双眼,对着正在细细品尝的吕郎道。
“嗯!好吃。”吕郎把整块花生糕都吃完了,十分诚恳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花生糕了。”
“真的?家里的糕点师傅也我做的好吃。不过——”梁茹英拍起手来,双颊还是跟时候一样变得红扑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你一好吃,我更加开心了。”
吕郎听到这话,心里“砰”地重重响了一下,双手紧张地伸向后面。
“阿英,今日你及笄,我也有西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她一脸好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吕郎垂下眼睑,将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并握着两个笑得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皆是书生打扮,穿着灰色的衣袍。
“哇!好可爱的娃娃。”梁茹英接过来,十分欣喜,“这个是男娃娃,而这个好像是……穿着书生装的女娃娃。吕郎,是你亲手捏的吗?”
“嗯,”他点点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捏的是一对金童玉女。”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两个泥塑娃娃身上,“诶,可是,这个女娃娃怎么跟我有点像啊……还有这个男娃娃……”
梁茹英扭头过瞧着眼前人来,忽然明白过来,彻底羞红了脸色。
“吕郎你——”她咬了咬嘴唇,语气含羞,亦暗含了一丝丝欣喜,“你捏的是我们两个?”
“嗯。”
轻轻的一声响,吕郎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眼前刚刚及笄的少女,决心不再逃避起来。
“阿英。”
他突然这般严肃地叫自己的名字,梁茹英有些不知所措。
“我喜欢你。”
“噔”的一声,心中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梁茹英一瞬间想羞得逃走,但又不敢动一分,生怕错过点什么。
眼前双颊微粉的男子同她道:“我自问读过不少诗词,发现君子向心上人表达爱意时从不敢直抒胸臆,所以只能写进那些诗词,致使两个人因为种种而遗憾错过。我这个人,自被人叫‘书呆,或许太过遵守礼数变得有些迂腐。可是今日,于你,我却想把内心所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之人,内心逐渐平静下来,竟觉得迎面而来的风也是暖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想着,若是能一直护着这个‘假妹妹那该有多好。若是这个‘假妹妹能变成我相守一生的妻子,那该有多好。”
吕郎的声音轻颤起来,紧攥的拳头松开,最终下了决心牵着她的手。
“阿英,我倾慕你许久。你可愿意做我未来的妻子,让我一直护着你,与你一起白头偕老?”
一如时候的誓言,一如时候的坚定,她落下眼眸,藏起眼眶中的一些晶莹。再抬起头后,她伸回了那只纤手,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目光变得黯淡下去。
“吕郎哥哥,这对泥塑娃娃上还缺了点什么。”她略带调皮地道。
“缺点什么?”一瞬间,吕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傻傻地顺着她的话问。
噗嗤——
少女笑起来,高高地举起娃娃对着他,笑靥如花地道:“既然捏的是我跟你,那么女娃娃上就得刻上‘阿英,男娃娃上刻‘吕郎两个字,你是不是?”
“那倒……也是。”
话落,吕郎突然反应过来,屏住呼吸,脸上透着大喜,“阿英,你,你的意思是,你答应我了……”
“吕郎哥哥,快把你家的刻刀拿出来啊。”少女红着脸故意不作答,跑进里屋去寻西。
仅留下身后清秀的少年拍了拍脑袋,懊恼自己醒悟得那么慢。
“阿英,阿英,你同意了,就不能反悔了……”
……
同样是这个院,似乎百转千回后,渐渐变成了如今有些零落的模样,而其中的少年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两个泥塑娃娃由此而来。”
柒夜发出一声叹息,低下头,偶见那张侧颜上满透着泪痕。
“阿英姐姐,你——”她正想着要什么话来安慰,却见女子轻轻揩去了泪珠。
“我没事,其实那些都是开心的事情。”梁茹英的语气甚是平静,“女侠,你继续剪吧。”
柒夜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一缕长发。
久久,久久——
院里再没有传来话的声音,仅仅听见剪子不断落下的声响。
喀嚓——
……
最后一缕,柒夜低着头迟迟没有下剪子。
“怎么了?”梁茹英有所感应,柔声问她道。
“阿英姐姐,吕郎先生是怎么死的?”那个声音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面前的女子似乎僵住,像一座泥塑般再也没有动过一分。柒夜等了许久,落下眼睑心中暗叹一声,终是落下剪子。
最后一缕长发落地时,那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来。
“同他娘亲一样,都是病死的。”
柒夜握着剪子的手一颤,只觉得那剪子有万般沉重,再也拿不动了。
……
……
咯吱——
院中的木门被人倚开了一条缝隙后顿住,柒夜回过头,见到石桌旁的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一头短发整齐利落地梳在耳后,面色一如初见般淡然,只同她轻轻地微笑,并鞠躬作揖。
柒夜深知为何意,亦是伸起手来俯身还礼,然后扭头转身,双手打开了那扇木门。
咯吱——
她走出来关上木门转过身,这才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沉默不语的身影。
“无名,你怎么站在这里?”柒夜惊然问道,“为何不进……”
她忽的止住口,见到那身穿道袍之人煞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笑。
“我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渐渐地,柒夜明白过来。
“你都听到了?”
那人一顿,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至那青色的身影走远,
直至头顶上的落日归去,余晖坠入汴梁各处,
直至风里传来一声叹息,
直至——
那身穿道袍之人依然站在原地,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