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则清拥上去,焦急道:“大夫?他怎么样!”
老郎中没有答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腰间取下一根长烟杆,伸了伸酸疼地腰,扭了扭脖子,又从腰间拿出烟袋,点了一锅土烟。
张骁朝他走了过来,急切道:“大夫,您快救人啊,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你怎么还抽上了?”
人群里七嘴八舌也炸开了锅:“先救人啊!”
“那可是城主大人,大夫,先救人要紧!”
“就是就是,救人要紧!”
张骁摸了摸脖子,鼓着一双眼转个不停,三曲桥一遇,就感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城主不好惹,他要是死在八荒武馆的话,还不得砍了所有人的脑袋陪葬?想到这,不禁感到脖子凉飕飕的。
自古奇人多异事,这老郎中嗜烟如命,从来烟杆烟袋不离身,他扭头一屁股向旁边的台阶上坐去,叼着杆袋津津有味地吸着,然不顾这群后生的急躁。
这是个惹不起的大爷,谁让武馆上下没有一个人医术比他好,众人只能敢急不敢言。
一刻钟后,老郎中的一斗烟也差不多了,烟瘾止住了,他将烧得滚烫的烟杆,用力在屁股下的台阶上磕了好几下,试图将里面的没有燃完的烟丝磕出来,每次抽完烟,他都会将宝贝烟杆清理的干干净净。
安则清见老郎中嘴巴得空了,朝他走了几步,走下台阶问道:“大夫?”
老郎中将烟杆、烟袋斜斜别在腰上,道:“没事没事,他死不了。”
老郎中一开嗓,大家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别看他年纪大,须发花白,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接着又道:“那个,来个腿脚利索的伙儿,去一趟春平医馆,把老夫的出诊药箱取来!另外取两瓶如意黄金散!你们这武馆的金创药红花油活络水什么的,太粗糙了,用不上!”
张骁自告奋勇举手忙道:“我去我去!”罢撒腿就往外跑!
老郎中经验老道,转头吩咐安则清:“安馆主,让你的生们都下去处理下伤口吧,再晚些就愈合了,吵吵闹闹的又帮不上忙!”
老郎中起身又进了房间,轻轻掩上门,虽是玩笑话,却也是事实,纷纷低头望了望胳膊腿,往外翻的皮肉里,厚厚结了一层血痂,一抠就破,鲜血又咕涌出来。
这时候,院门外传来一声声暴喝:“滚开!”
紧接着又一声声低声下气:“北副将请止步,待我通报一声!”
北辰暴吼如雷:“你们八荒武馆出的好主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好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城主有什么闪失,砍了你们部人的脑袋也不够!”
话间,北辰如脚下生风,三步作两步直冲西院,十步之外就能感觉到来人的怒气,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生怕沾上他就要掉一层皮,怯怯地有多远躲多远。
满院碍眼的红衣,分不清是布的颜色还是血色,北辰鼻孔里哼了一气,在他看来这就像用左木白的血染红的,见安则清一身完好无损,心下更气,一阵讥讽:“安馆主好计策啊!你别开武馆了,开镖局吧,真是送得一手好人头。”
安则清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他何尝心里不怒?也只能心平气和道:“事出突然,没有想到……我也不知道他会突然赶来……”
馨?都是这个馨,要不是听馨也参与其中,左木白就不会紧张赶来,都是馨惹得祸。心里更恨了,北辰转身一张张面孔辨认着,吼着:“馨?馨呢?”
提起馨,人人面露恐惧地摇了摇头,人群中一个如同蚊蝇的声音,细细道:“失踪了!”
北辰一惊,转而又怒,转身缓步踱向安则清,冲他咬牙切齿道:“好啊,真是好啊,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安则清正准备答话。这时,房门打开了,老郎中一副嫌恶的神情,瞪着北辰:“吵吵什么?病人需要静养,这样吵吵,他没被砍死都被你们吵死了!”
北辰见他老态龙钟,中气十足,看老郎中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北辰乖乖闭了嘴,怕真把左木白吵死了。
老郎中道:“你们也不要急,血已经止住,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伤势太重,什么时候能醒,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北辰急道:“什么?伤哪了?”
老郎中道:“两刀交叉砍在背上,伤得极深,他……恐怕是要断了脊骨,哎,看他造化了。”
西院上空如同炸了一颗响雷,炸得每个人脑袋都嗡嗡作响,一阵阵隐痛,断了脊骨是什么样可想而知,就算捡回一条命,后半生瘫在床上也是半个死人了,更生不如死。
北辰眼里涌上泪花,闪烁了两下,他眨了眨眼,硬生生憋了回去,左木白英雄少年,正值青春年少,他怎么能接受躺在床上做个瘫子?他醒来该怎么交代?
“来了来了,药箱来了,快让开,让开!”
回廊上一阵呼喝,十分急促,跑到门口立刻刹住,气喘如牛道:“药、药药药箱!”
老郎中走上前,接过张骁挎在身上的药箱,打开看了一眼,工具齐,躺了两只鹅黄色瓷瓶,慢悠悠道:“下次慢点跑,急不来的!”
老郎中推门进屋,北辰三两步冲过来,挤了进去,安则清见北辰进去了,他也快步冲进去,惹得老郎中一阵不满:“你们进来干什么?”
北辰道:“大夫,让我看看他伤势如何?”
人都进来了,赶又赶不走,也没别的法子,老郎中没有搭理二人,把药箱搁置在桌上,瓶瓶罐罐,刀刀剪剪的捣鼓着。
此时的左木白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北辰迈开腿,朝他走去,惊讶着一张脸,光着的上身,两条深红的创口,皮肉朝外翻着,肉里白森森,是他的骨头……
北辰眉头皱成一团,双臂垂在身侧,双拳紧握,他在克制,克制,再克制着不会转身给安则清一记勾拳。
安则清看着伤口也被吓了一跳,一代功勋悍将,驰骋疆场戎马半生都能安然无恙,却在自己的地头被砍成重伤,那个黑衣人,是人或不是人,他都势必要找出来,将他千刀万剐。
老郎中捣鼓了一阵,取了一枚弯弯的针,穿上一条黑线,坐在床沿道:“既然进来了,也别傻站着,来个人,替老夫掌灯,要给他缝合伤口!”
安则清手脚麻利,一闪而过就取来一盏烛灯点亮,举到床前。他望了一眼背上狭长的两道血痕,头一疼,只得把眼睛从背上撇开,去看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老郎中右手捏起一把镊子,夹着钩针,轻手轻脚的勾住两片皮肉串起,北辰惊了一激灵,老郎中每缝一针,他就得一抖,就像缝在他自己背上,耳廓里甚至听见钩针穿破皮肉的“嘶嘶”声。
感觉过了好久好久,老郎中慢吞吞的动作着,才缝了不到三寸的地,他双臂已经酸麻了,手下钩针一拉出来,他迫不及待放松双臂,自然垂在腋下,闭眼,张嘴长长呵了一气,扭头对北辰道:“别闲着了,倒水!”
北辰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老郎中晃了晃僵硬的脖子,抬了抬手臂活动,还要顾及着牵在背上的线,道:“倒水,老夫要喝水!”
北辰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手忙脚乱,慌得手中的杯子都拿不稳,连连翻倒了两个杯子,第三杯才算倒上水端到床前。
老郎中口渴难耐,喉咙有些嘶哑,撇了一眼十万八千里的北辰,道:“近点!”
北辰这才反应过来是老郎中要喝水,忙递上,一杯水润喉,刹那间舒服了,老郎中手下如同绣花,又开始缝合起来。北辰硬着头皮给他断水走那么近,虽然清楚的看见左木白的伤,但他看不得老郎中手里的针线在背上一挑一挑的,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转过身不敢直视,心里狠狠道:“毒不过黄蜂针,狠不过郎中心,这怎么下得去手?”
不知又过了多久,蜡烛都燃尽了三只,老郎中终于停了手,长长舒了一口气,指着桌上的药箱道:“把如意黄金散拿来!”
北辰不敢怠慢,药箱里瓶瓶罐罐翻了一通,找到两只鹅黄色瓷瓶,递到老郎中手里,他望了一眼左木白的背,密密麻麻的针脚,一条条黑线,像爬满了虫子,瞬间脸皱了起来。
老郎中拔掉瓶塞,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来一股淡淡的百草清香,他对着伤口轻轻的洒着药粉,一边交代道:“如意金黄散有消炎生肌、止血止痛的功效,每天上一次药,换药之前用紫背天葵和地皮消烧一锅水给他清洁创口,有助于化腐排脓、生肌敛疮。”
安则清颔首应诺。
北辰道:“多谢大夫,云梦台什么都有,有没有最好的子?多少钱都可以!”
老郎中听若未闻,继续交代道:“他现在不宜移动,好生静养着吧,老夫写个子给你,内服外用配合治疗,什么时候能醒,就看他自己了!好在没有性命之虞!”
安则清放下烛台,朝老郎中深深一躬:“多谢大夫!”
北辰是不愿左木白留在这的,他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涨红了脸拒绝道:“不行,城主不能在这,要养伤也是在做梦台,照顾得更周到!”
老郎中弯着身子用力缓缓站起来,踉跄着脚步走向药箱,他这一坐就没有起来过,浑身的骨头这时候都是僵硬的,他放下针线、镊子,吃力地向后抻了抻腰,轻轻拍打了几下腰椎,又着手执笔疾书开子,边写边道:“你要搬就搬,把他搬死了,可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
北辰脸色一沉,听老郎中这话不像玩笑,不敢再固执,只好同意将左木白暂时留下养伤,但他又道:“留在这可以,西院被征用了,我会派人过来十二时辰照顾,闲杂人等不得踏入西院!”
这句闲杂人等明显是给安则清听的,他神情语气淡定得就像一个闲杂人等,道:“北副将随意!”
老郎中咧嘴无声大笑:“这就对了嘛,谨遵医嘱!”
老郎中收拾好药箱,双手总算得空了,他举手撩开脸前几根散乱的银发,轻轻别在耳后,这样就不会挡视线了,他背上药箱就走。
打开房门,外面已然黄昏了,那群红衣“女汉子”竟然一个都没有离开,歪七倒八地坐在院中,见老郎中开门出来,纷纷起身,一脸肃穆地盯着他,还不等他们开口询问屋里人的伤势,老郎中率先道:“老夫怎么来的,把老夫怎么送回去!顺便把诊金付了!”
张骁糊里糊涂的,连连眨了十几下眼睛,他没听错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道:“你这老头……”
话未完,廊下的安则清厉声道:“张骁,不可无礼,去套辆马车来,派人把大夫送回去,诊金付双倍!”
张骁悻悻然应诺,急忙闪身朝马厩向跑去。旋即,廊下传来北辰的喝令声:“来人!”
原来北辰不是一个人来八荒武馆的,一声喝令,从院门外进来两名锦衣华服的佩剑修武卫,拱手而立,听候差遣。北辰喊道:“传令下去,云梦台十二月即刻到八荒武馆侍疾,再派五十名修武卫看守西院,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十步!”
修武卫领了命速速退下。
这时,人群中一名年轻男子低声微愠:“岂有此理,把这里当云梦台了?”
北辰脸色顿时煞白,扭头瞪向声音来处,咬着一口牙,道:“你什么?”
安则清踱了两步,靠近北辰道:“没事,北副将也是保护城主大人心切,西院就暂时征用吧,八荒武馆的教头、员们就不要来打扰!”
当馆主的都发话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推推搡搡,陆陆续续地离开西院,他们也是担心屋里那人,更多的,是担心他会不会死在八荒武馆,会不会连累他们掉了脑袋。别的不提,就他捡回一条命,醒过来会不会找他们算这笔保护不周的账?
北辰瞥了一眼一旁的安则清,不耐烦道:“我刚才得是不够清楚吗,还是安馆主听不懂?闲,杂,人,等!”
安则清颔首,对这个鹊巢鸠占的人毫无怒意,反而面带微笑:“我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北辰阴阳怪气道:“多谢,有十二月照顾城主大人,我最放心,不牢安馆主费心了,请管好你手下的人,没事别来扰了城主清静!”
安则清刚想开口,北辰又道:“怎么?安馆主不会觉得云梦台的十二月照顾不好城主吧?”
安则清确实没有这么想,他不过是想明他要来看望左木白,道:“能在云梦台当差的断然不会是无能之辈,我只是想……”
北辰没空再听他下去,抬手示意他闭嘴,勃然变脸,时白时红,愠怒道:“想也是白想,我再最后一遍,闲杂人等!”
双陷入无声的僵持,片刻,安则清默默地踱下台阶,离开西院。在自己的地盘,既然被灰溜溜的赶走,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
十二月,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夜幕铺开,气温陡降,十二位梳着中分双髻,两边扎成扎发,前面的发抿成柔顺梳发,发尾编成两条麻花辫垂于身前,着一袭浅粉色狐裘斗篷的婀娜女郎整整齐齐地列队穿过回廊进了西院。
这就是北辰点名的十二月:初阳、花朝、暮春、麦月、盛夏、林钟、孟秋、桂秋、玄月、新冬、子月、腊月。
她们整整齐齐列成四人三排的阵,齐刷刷向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北辰屈膝施了一礼:“见过副将大人!”
北辰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道:“你们轮流值守,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的照顾城主,有什么情况立刻汇报,记住了吗?”
十二月齐刷刷道:“记住了!”
西院的院门外、阁楼上,三十步一人的站满了修武卫,时不时的走动巡逻,将西院围得像个铁桶水泄不通。
自从西院出来后,安则清始终坐在院的屋顶上,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对面的西院。他垂首沉思,安静得像一座石像,似在想西院那个人,似在想馨的处境,似在想黑衣人。
正想得出神,脚下传来北辰阴阳怪气的叫喊:“安馆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下来清楚吗?”
安则清凝神注视了眼,脚下的人背对着他,他起身双臂一振,轻轻跳下屋顶。清楚,他也不知道怎么算清楚,凶手奇异的功法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并非玄门武功,北辰不是玄门中人更不会懂。
北辰见他半晌不出声,又道:“是什么人干的?”
事已至此,安则清只好将夫子巷里发生的事情原原相告。
但看安则清浑身皮都没有破一寸,北辰发出一声十分邪魅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随即面色一变,戛然而止,围着安则清绕圈阴森道:“安馆主真是好,城主受了重伤,随行的人无一例外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偏偏你安然无恙,是那凶手有意放你一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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