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这里吗?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后生,风尘仆仆地赶到淄川,迫不及待地问乡人。
乡人点点头,就是这家了。
书生名叫万里风,此番是慕名而来,
听说,淄川有一老者,如今已过古稀,一生当中,除了坐馆教书,无甚成就,只是穷经皓首地写了一部奇书。
但却无力付梓刊行,只有亲朋好友拿去传抄,竟也传遍了乡里。
辞别乡人,叩门。
老妪应门,万里风还未开口,老妪已然问了,是来抄书的吧?
万里风连连点头。
老妪闪开身,进来吧。
万里风走进来,一间陋室,简朴素净,最扎眼的就是一整面墙的书卷。
看了座,老妪沏了茶,让万里风少待。
不多时,听着脚步响,万里风连忙起身,一矍铄老者大步走进来,万里风迎上去,一揖到底,叫了声先生。
老者连忙扶起,远道而来,辛苦,来,看书,饮茶。
茶不是好茶,涩,但提神醒脑。
茶香满室,老者取出一个古朴的木匣,木匣上铜锁已生了铜绿,木匣的棱角都被摩挲得不分明了。
木匣打开,里面厚厚的一卷手稿。
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里风洗净了手,一头扎进手稿之中,如书生入画,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老者也不着急,安静地靠在椅背上,沉思,饮茶,只在书生发出慨叹之声时,才拈须微笑。
老妪续了六次水,换了三次茶,外面日头斜下去,乌云爬上来,书生才从书卷之中抬起头,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久久说不出话。
老者又替万里风续了茶,万里风连饮三碗,才缓了过神来,如自言自语,如此奇书,不能刊行于世,遗憾,遗憾,遗憾。
老者一笑,这世上的事,说穿了也无非是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万里风摩挲着手稿,先生如何就想起写这样的故事?
老者看出去,喃喃道,要下雨咯。
万里风一愣,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乌云密布。
老者续道,下雨天,是个讲故事的好时节。你不急着走,我讲给你听听。
万里风喜出望外,洗耳恭听。
老者望着外面飘下来的雨丝,喝了一口浓茶,事情要从一家客栈说起。
二
每年科举,赶考的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进京城,在山脚下一条必经之路上,有一家客栈,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可栖。传说中,是多年前一个落第的秀才所开,专门招待赶考书生。
无论是赶考的,对未来满怀希冀的,还是落第的,不知何去何从的,都能在可栖找到暂时的宁静。
可栖不只是客栈,可栖里还有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
这些女子招待的秀才多了,个个都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能讲四书五经,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因此书生进考场之前,都要来可栖稍作休息。
一来二去,时人便把可栖称之为小考场。
可栖之中,女孩子多,女孩子漂亮,女孩子有才华,倒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在可栖里,常年都住着一个年轻的书生,名叫顾生。
顾生极其清瘦,脸色总带着一些苍白,像是刚刚淋过冷雨似的。只有在正午阳光最足的时候,顾生脸上才有一些血色。
说话做事,总是伴着咳嗽声。
别的书生都把可栖当做一处暂时歇脚的地方,可顾生却像是把这里当成了家。
更奇怪的是,顾生做着一个奇怪的活计——收集故事。
来赶考的书生,只要有好听的故事,讲给顾生听,就能从顾生手里,换得一张“缱绻票”,一张缱绻票,就能换来和可栖的姑娘一夜缱绻的机会。
顾生之所以能提供缱绻票,是因为他天生有一双巧手,几乎什么都能做,但凡是姑娘跟他开了口,无论是要梳妆台,妆奁,铜镜,还是木雕的蚂蚱,蛐蛐儿,顾生不多时就做好了。
姑娘们都喜欢顾生,别的书生给顾生讲故事的时候,姑娘们就围着听,适时发出赞叹,调笑,哭泣声。
姑娘们是这世上所有故事最好的听众。
顾生做好了东西,就去集市上卖,双手就是百宝箱,只要能想出来的物件儿,顾生就能做得出来。
顾生有一个外号,叫万能青年。
万能青年这个外号是巧兮取的。
巧兮是可栖里的姑娘,算不上太红,但头发丝儿里都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姑娘们说,跟巧兮呆久了,自己就会重新变成孩子。
没有人知道巧兮的身世。
巧兮也从来不说。
巧兮像是凭空出现在可栖的。
有人说,自从有了可栖,巧兮就在这里了。
有人马上反驳,那怎么可能,要真这样,巧兮早就成了老黄瓜了。
巧兮听到有人议论自己,就跳出来,做鬼脸,吓唬人,我是老妖怪。
大家都哈哈大笑。
巧兮常常有一些突发奇想。
突然想要一个会飞的竹蜻蜓了,打算做一个储存雪水的罐子了,给自己的猫穿上一副精巧的铠甲了。
巧兮一想到这些好玩的,就坐不住了,央求顾生给做,顾生从来不答应,取笑她,小孩子的玩意儿。
但每天巧兮早上醒来,推开门,就发现门口就放着自己昨天想要的东西。
整个可栖的清晨,都是从巧兮的笑声里开始的。
能跟一个万能青年做邻居,巧兮觉得很幸福。
巧兮喜欢看着顾生收集故事。
顾生做了一个木匣,每听到一个故事,就把一句诗写在一张纸上。
什么“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了,什么“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了,什么“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了。
巧兮看不明白,就问他,这么长的故事,你怎么就只写一句诗呢?
顾生就指指自己的心口,诗只是个提示,故事都在这呢。
巧兮感叹,那你的心一定很大,不然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呢?
天气好的时候,顾生就一个人,赤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可栖山后的竹林里。
可栖里的姑娘们,男人见的多了,也不以为意。
巧兮总是爱看顾生晒太阳,顾生也不避她。
巧兮问,你晒个太阳,一定要这么**吗?
顾生就懒洋洋地回答,我在晒故事。
巧兮奇了,晒故事?
我体弱,生怕心里的故事发霉,天气好的时候,就拿出来晒一晒。
巧兮一愣,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我问你哦,你收集这些故事,做什么用的?
顾生沉默了一会儿,我有我的用处,人总得收集点什么。
巧兮想了想,我能明白,就像我,我也在收集东西。
顾生倒好奇起来,你收集什么?
巧兮说,我啊,收集许诺。
顾生没明白,说来听听。
巧兮就侃侃而谈,你看啊,妓女和恩客,看起来都薄情吧?两个同样的薄情的人,都是逢场作戏,不会掏心掏肺。但只有一样东西,两个人都是敞开了给,反正谁都知道是假的。
是什么?
是恩客对妓女的许诺:待我高中状元,回来给你赎身。你等到桃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
是妓女对恩客的许诺:你是我最喜欢的男子。我身上或许有很多人,但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就收集这个。
顾生呆了呆,明知道是假的,干嘛还要收集这些?
巧兮就笑了,我这是数量弥补质量,没准有一天,我能从一大堆假的许诺里面,选出一个真的。有些东西,有一个就够了。就好比你收集的故事,好故事不求多,有一个就足够了。
顾生看着巧兮,被她的这个想法惊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