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风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尹若水确实做不到心无芥蒂地跟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相爱,是以当夜见到柳慕丰之时,她启口便是一句:“你究竟何人?”
山间风大,吹得她白裙猎猎,亦吹得她话音有些支离破碎。
柳慕丰回身看她,洁白月光悠悠洒落在他头上、身上,衬得他周身似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不知是他站在坡顶而她仅站在坡道上以至于产生了落差还是何缘故,望着他之时,她只觉得他很近又很远,很亲切却又很陌生。笼在他周身的那层光,让她看不清他。他就像是她梦里的一个故人,正站在遥远的彼端静静地看着她。
而后,她听到他问:“你为何如此问我?”
声音很淡很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甚至镇定自若得教她有那么一刹那忍不住怀疑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她略定了定神,还保持着原先的距离,仰望着他,道:“你不是柳慕丰,你到底是谁?”
很久以前她便调查过,柳梅来之子早年夭折,当初她信了他邪,才会接受他那番说辞。
他眸光难得有一瞬闪烁,背过身去,声音一如既往的淡:“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由苦笑:“我能知道什么?我被蒙在鼓里这些久,我又该知道些什么?你之前口口声声说你心悦于我,可是,我却是连最基本的你究竟姓甚名谁都不知……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很失败,很可笑……”
她愈说愈悲痛,愈说愈激动,眼睛一红,不由湿了眶。
“若水……”他心一疼,回身上前要去抱她。
她却往后退开,仍紧盯着他眼,不死心地追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
“我是谁,这重要吗?”
“重要!”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若你是我,你能心无芥蒂地跟一个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在一起吗?”
他不假思索:“只要两心相悦,有何不能?”
她一愣,大抵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身抱住自己。
他怀抱那么暖,驱散开肆虐而来的阵阵凉意。她被紧紧搂在他怀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忘了反抗,还是不想反抗。
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一字一句深情而恳切地说着:“若水,你该明白,我便是我,不论我叫什么名字,亦不论我是何等身份,我仍旧是那个心悦你,在乎你,想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那个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当然,你若真想知,我亦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左右我的真实身份你迟早有一天是会知道的。”
他声音极柔,传进她的耳朵里,竟能使她的心渐渐平定熨帖下来。
方才听到他说“只要两心相悦,有何不能”之时,她便在想,是啊,身份不明有何关系,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彼此相爱么?只要心连着心,其他一切不过是浮云。
她又在想,何以如此简单的道理,她却到现在才明白,是她爱他爱得不够深呢,还是她性格本就如此,难以容纳任何欺骗与隐瞒?
她没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敛了心绪,这才郑重其事道:“既如此,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你一些。”
她想多知道他一些,才不至于别人一挑拨她就乱了心。她想多知道他一些,才清楚自己以后能为他做些什么。她想多知道他一些,才不会教她总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远,而他又是那么的陌生。
“当然可以!”柳慕丰见她终于恢复冷静,这才宽心一笑,扶着她爬上坡顶,又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同她依偎着坐了下来。
漫天星辰繁似锦,闪闪烁烁耀着迷离的光。远处蝉声聒噪,风一吹,却又支离破碎。
柳慕丰微微仰头望着如墨夜空,很久很久才忽然启口:“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初在怪林那片沼泽里捡到的那块玉佩?”
“记得。”她道。那块玉佩至今仍在她包袱中,不曾丢弃过。
“那你可还记得那块玉佩上刻的名字?”
“嗯,是魏成。你还跟我说过此人乃臻王魏无求之子,排行第三,因当今皇上存忌于魏无求,故而此人一出生便被送往宫中抚养,成为质子,后染疾病死宫中。”
他闻言笑了。
明明是很淡很随意的一个笑,她却头一回在他眸里看到了那丝一直被他藏得很深很深的悲哀。
她看得诧异,不解他悲从何来,便在这时,她耳边突地传来一句:“其实当年他并未死。”
她猛地一震,下意识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黑色瞳眸如同星曜,深邃难辨。狭长眉眼仍旧轻勾,平日里头的魅惑冷艳却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眸里、面上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悲哀,有沉湎,有愤怒,有痛恨……
她本来还想问他怎知魏成尚未亡故的,此时见他如此,便一下子全反应过来了。
“难道,你就是魏成?”
他没有否认:“是。”
她明明该感到震惊,甚至是难以置信的,可冥冥之中又莫名地觉得这一切其实皆在意料当中。因为,打从她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她便知晓他绝非寻常人,亦只有他是皇族中人这个身份才能合理解释他那与生俱来的尊贵。只是,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是当年的逆臣之子,更万万想不到,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姓名,并且是从他口中得知。
她突然很想知道,当初他告诉她“魏成”此人此名时,他心里到底做何感想。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便没再问,只问:“我记得你当初告诉我魏——你乃染疾亡死宫中,为何现在又……莫不是你之前所说皆是假的?”
“不,”他摇头道,“我确实一出生便受困宫中,亦确实自幼体弱,一度险些夭折,后来幸得上天垂怜,这才勉强活了下来。只是……”
话至此处,他忽然停住,再次仰头望向星空,似有感慨,沉默良久,方收回视线,继续道:“只是活着有时未必就是件好事,至少我当时活着对我父王与母妃而言只是个累赘。但我父王与母妃从未放弃过我,自我出生开始便一直设法救我出宫。只可惜一直不得机会,直至我六岁那年才有了新的转机。”
那时已近年关,大雪连绵不断足足下了三日三夜。他身体本就虚弱,极怕受寒,是以每年冬天,皆是他病情最为严重之时。但那次却危重不同寻常,便连宫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御医皆料定他熬不过隆冬。
他父王母妃爱子心切,长跪养心殿外苦苦求了三日三夜,才蒙获圣恩得以探望他一眼。
他父王母妃自进宫后便事事亲为,兼之他母妃未出阁时曾蒙世外高人指点而懂些疑难杂症,是以在他父王母妃的照料下,他病情竟渐渐好转。
但病好并不代表是件好事,因为他身子一旦好起,他父王母妃便随时会被遣送出宫。
眼见骨肉分离在即,他父王母妃不堪分别之苦,便特意设了一场局:通过药物令他进入假死状态,再趁他出殡之时暗中派人将尸体进行调包,最后再送他出宫。
“原本一切发展顺利,谁料我刚被我父王派来心腹送至宫门,尚未及出宫墙,便被那狗皇帝识破计谋。好在那心腹英勇善战,又熟通奇门遁甲之术,背着我生生杀出重围与我父王等人会合。偏朝廷兵强马壮,又杀之不绝,我父王只得与我兵分两路,以此分散朝廷势力。”
“当时我药效未过,处于昏迷状态,完全不知人事,待我醒来之时,已是数天之后。”
其时他一睁开眼,惺忪朦胧中便见自己正趴在一中年男子背上,前后左后跟着十数名护卫,个个手里举着火把。
他认得身下之人正是自己父王心腹,姓舒,名不详,早年原是街头一无名混混,后因熟通奇门遁甲、乾坤八卦而为他父王所用。其他一众护卫亦皆是他父王门人。
他略微宽了心,抬头四处打量而起,但见周围树木葱茏繁盛,生机盎然,密密麻麻的枝枝叶叶将头顶青天遮得个一严二实,不露半点光来,竟教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地上又盘根错节,凹凸不平,极不好走,是以众人走走停停,花了好几个时辰,仍未走出这片深不见底的丛林。
众人连着数日数夜一路逃命至此早已是又累又饿,待要坐下来歇息,便在这时,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十分诡异惊艳的画面:远处,黑暗当中似乎谁人点亮了灯,一盏又一盏,那灯如豆一般大小,光呈绿色,浮在半空中,竟还会移动……
“是怪林!”尹若水突地惊呼出声,“你们进了那片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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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没发布,就是为了今天把两章融为一章,最后发现两章合为一章字数实在是太多了,只能拆开发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