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清:“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信任无须多做解释,前辈若知道禁书所在,烦请告诉晚辈,晚辈十分感谢,前辈不愿不知,晚辈亦不会勉强,晚辈自己去找便是。”
苏孤眠笑道:“想看书还不好说,这里的书,就任你随便去看,少看一本都不行,可别出去以后,说我小气。”
说着,挥了挥手,这四野浅水一层,涌出诸多水滴,向天而行,浮在半空时,幻化出本本书卷的幻影来,霎时,顾含清置身于浩如烟海的书籍之间,有寸步难行的窘态。
他还惊愕于这些书的名字竟是他这个“行走的书库”从未听到过的,再回神时,身边哪里还有什么苏孤眠,不知化成了烟还是水,飘散无形,再找不到影子。
顾含清伸手触到一本书的幻影,它竟在他手中变成实在存在的,《妖录》?这实在是他从未谋面的书皮。
读过一本,全然不觉什么,只道写书人异想天开,胡言乱语。
可却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也许,那个人说的,真的可以实现,真的能够存在?他再看下去,已渐渐走入写书人所描绘的世界。
尽管有很多未填补的空白,但却抹杀不掉美好的存在。
是野火掠过枯草原,明知会一败涂地,也要守护一株出芽花草的决心。
他不知坐在这其中多久,只知自己竟未有一秒感到疲倦,读完,心中如装了一个钟,任由那敲钟的和尚撞出震耳欲聋的大音希声,震撼不已。
亦或是震撼二字不能形容。
他足足盯着那落款的名字有一个时辰之久:苏孤眠。
书本本消散,他望着依旧紫蓝色的黑夜,恍然觉得,有一粒星子,比进来时亮得多了,它看他,亦眨眨眼。
他准备出去,却听见一阵呼噜声,四野一望,却并没有人。
循声走过去,戳破那层幻境的阻隔,另一边,涌入他眼里的全是绿色,参天的古木,绿藤缠绕,那红衣的女子睡在古木的根上,大叶为盖,恬然的模样。
她似乎意识到有人闯过来,马上惊醒,望望顾含清,又瞄了瞄四周,忽然一拍脑袋,叹息道:“我说兄弟,你要不要这么给力啊,看些个画本看这么久,我都躲这边睡了至少两个来回了,佩服,实乃佩服。”
说着,不忘对顾含清抱拳,以示自己的言真意切。
顾含清一抓就是她话里的漏洞:“你说什么?这些书,你全当画本在看?”
雪霜竹点点头:“不然呢?有什么不妥?”
顾含清忍下一肚子对牛弹琴诸如此类的话,忍下白这姑娘一眼的举动,默默转身,准备施法出去。
正要施法,却觉得不对,转身:“你在这里干什么?”
雪霜竹噗嗤一笑:“你和那个苏老头儿说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朋友,你既然也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怎么好意思一副主人的做派,问我来干嘛呢?”
顾含清被哽住,雪霜竹笑笑,继续说:“就像你说的,拿着禁书的人,各有各的苦衷,干的也不全是坏事啊。你进来找禁书查当年的疑案,我就不能进来,借此处的炁场修炼了?”
“你怎知我进来是为了查当年的疑案?”
雪霜竹摇着腰间的绳子:“这还不简单,九宫里的藏书都背下来,你们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岂非一目了然,至于惊讶成这样么?”
顾含清不觉肃然起敬,这女子看着年纪一般,不想智慧却是常人不及,背光九宫藏书,嘴上是一说,真做起来,已不是巨艰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人的名字:“小叔曾说,无极选拔中,一外姓女弟子一路走到决赛,想来,就是你了,雪姑娘。”
雪霜竹拍拍脑门儿:“哎,不想出名还有这么一个坏处,在这么个破地方都能被认出来。”
顾含清看不出她半点儿的忧愁,反倒将她嘴角得意的笑意一览无遗,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雪姑娘不用担心,我不会蠢到跑出去说在禁室里遇见了你,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雪霜竹嬉笑:“没想到你看着呆,其实嘴皮子也溜得可以啊。”
顾含清没觉得这是什么夸奖:“就不打扰姑娘修炼了,预祝姑娘在终选里,拔得头筹。”
雪霜竹嘟着嘴点头:“也祝你,找到你的答案。”
顾含清挥开步子走出去,却听雪霜竹在他身后嘟囔:“你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其实挺不想以后和你成为对手,可惜了。”
这话何尝不是顾含清憋在心里的,这女子看完其中的书依旧有自己的坚持,其实也是一种难得。
他不知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回玉清殿,只道一路上,看这四野,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他确实该是多天没有着家了,本就逼仄的小屋子,被荼灵一闹腾,更显破烂不堪,黑夜里,灯火通明。
顾含清以为荼灵怕黑,荼灵只是在为回家的顾含清留灯。
他望了屋子里睡在东边床榻的荼灵一眼,默想着,师父以前说的话,可能不管用了,小丫头,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他欲吹灯,却听见她在小声呜咽,他走过去,听着她在梦里呢喃:“师父,小青死了,小青……死了……”
小青是那两只青菜灵兽中的一只,青的一只,还有一只黄的,荼灵叫它大黄,此刻正被荼灵紧紧抱在怀里,若不是顾含清将大黄拽出来,塞个枕头在她怀里,这大黄估计马上也要去见它的兄弟了。
“师父……”
顾含清没奈何,掖了掖荼灵的被角,走回去,吹了灯。
耳边是荼灵断断续续呢喃的声音,他一夜未眠。
他不敢想象,从小只以为九宫是个庄重的地方,在他心里从未想过用神圣去形容,但他也万万想不到,这背后竟是这样不堪。这本就没给他多少归属感的地方,此刻他只想逃离。
翌日他早早做了饭,荼灵揉着眼睛,望望他,揉着眼睛,望望他,来回好几次才确认这就是那个保姆师父,哇哇大哭,扑过来就要给顾含清一个大熊抱,却被顾含清用一碗粥堵住了嘴,老老实实坐下去喝粥。
她一直望着他,他实在觉得尴尬:“看什么?”
荼灵嘟囔:“师父,我还以为你和师娘一起私奔了呢,一句话也没有,消失了整整七天,徒弟我好是可怜。”
顾含清笑笑:“我这是养了个什么玩意儿,是徒弟,还是祖宗?术法得求着你学,饭得做给你吃,师父我出去一趟,没给你报备一声,就成了狗屁不通的烂师父了?”
荼灵凑过来:“师父……徒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啊,你要是私奔呢,可以告诉我一声,缺点儿啥,我也好尽一份儿孝心啊。”
顾含清拿筷子毫不留情地敲了这小妮子的头:“叫你画本少看,哪有那么多撕心裂肺,动不动就私奔的故事情节……就算你师父我想,只怕也是单相思的狗。”
荼灵咧嘴一笑:“师父,癞蛤蟆也该有点儿理想,万一实现了呢?”
顾含清差点儿没一口粥卡在嗓子眼里噎死过去,嘴这么毒,还真是亲徒弟。
荼灵咯咯直笑,自桌子底下掏出两个长生果来,在袖子上擦了擦,一个啃在嘴里,另一个便直接塞进顾含清嘴里。
顾含清早也习惯这丫头的冒失,只是觉得,今日送来这长生果,格外甜:“这长生果,是谁送来的?”
荼灵顿时激动不已,“咳咳”直咳嗽,顾含清无奈,拍了这傻丫头的后背两下。
荼灵如获重生,眼角泛着眼泪儿道:“送长生果的换了个人,叫顾夜明来着,他可真是这天玑宫里唯一一个还拿你当长老的人哪,送过来的果子又大又甜,不像以前,那人要么不送,要么送来都是些摘下来时灵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的果子。”
顾含清点点头,没什么话。
他知道这顾夜明,随母姓,长至今,也不知父亲是谁。
算来,算是他一个表哥,不过已不知隔了多少辈,和他一样,在天玑宫里没少受欺负排挤,却不如他运气好,他只能这么说。
年少时误闯圣池一事,他到如今想起,才知是多大的运气。
本是抱着会有一死的胆颤心惊,不想遇到的,却是一生的永恒回忆。
“我是否来得太早了。”
门口,一白衣男子,走来时,飘逸绝尘。
荼灵马上乐呵呵地站起来,激动得打翻了顾含清发愣时端在手里的饭碗:“不早不晚,刚刚好。”
顾含清默默看着流了一裤腿的粥汁,此刻扔这荼灵出去的心都有了,况且,你们也不认识啊,搞得好像人家专门来找你一样。
这云净非可是比顾含清还冰冷的人物。
也许,修炼冰系法术的人,一贯如此。
当然温玉一定是例外中的例外。
云净非走过来,荼灵立马乖巧地腾出座位,头一次很乖地去看茶,只是那双眼睛就没从云净非那张绝尘的脸上挪开过半寸。
“你怎么过来了?”
云净非愣愣看着顾含清:“你这地方,我来不得?”
顾含清悻悻:“不是这么说,只是好奇你过来干什么。”
云净非冷冷道:“看看你。”
顾含清本没觉得什么,只是一旁听到此话的荼灵顿时一副我听见了什么的表情,搞得顾含清莫名觉得很奇怪:“恐怕不是吧。”
云净非没说话,顾含清只得猜:“你最近不是应该忙着无极选拔的事情?难道对手都很弱,所以你才能这么清闲?”
云净非摇头:“是太强了。”
在菩提山五年,顾含清摸透了云净非那股子执拗劲儿,菩提老祖也总是逮住云净非这般性子捉弄他,惯是会拿各种无解的难题刁难他,可这小子从未叫过难,更不会低头认输。
该不会真的遇上什么匪夷所思的对手,把孩子吓成这样了吧?
却听云净非继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寒冰诀无人能敌,不想那天遇到那个人,才知道什么是皮毛而已。”
顾含清打断他:“你那不能算是皮毛了。”
荼灵也连连点头:“小师叔千万别这么说,你得学学我师父,自恋一点儿,对身心都好,世界都开朗了。”
顾含清恨不能踹这小妮子一脚,自家师父的台,拆起来,要不要这么信手拈来。
云净非却全然没被这师徒两个二人转一般的对话感染半分,自顾自感伤:“是真的相距甚远,我很疑惑,很不解,想不通,已经准备回山找师父了,临行前,来看看师兄。”
荼灵撅着嘴:“啊?小师叔岂不是一走又是五年?”
云净非这才淡淡扫了荼灵一眼:“也许会更久。”
顾含清知道,这云净非的自信心被无情打击了,只是不知道能让这高傲的家伙自惭形秽如此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荼灵撅着嘴,兀自回了屋子,抱着大黄嚎啕大哭去了。
送走云净非时,顾含清只是告诉他,这世界很大,千万不要只是把自己锁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云净非点点头:“不管云顾两家闹得如何模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师兄。”
顾含清愣了一瞬:“什么?”
云净非亦是惊讶:“难道你还不知道?”
“出什么事了?”
争宫徽一事顾含清是知道的,云翊欺顾时关只是小辈,故在此事上耍尽无赖,顾时关找到顾含清一番商量,想到宫徽一事,赚的不过是个名声,便决定随这老头子去,不愿多计较。
但是顾小叶死在月鹿宫一事,却是顾时关不能容忍。
这其中诸多牵扯,云净非也不能说得多清楚明白,大概也就是顾小叶怀了云齐的孩子,云齐没有承认。
顾小叶失踪半个月后,被偶然发现死在月鹿宫后山。
这云齐是云翊最宠的孙子,而他一念到自己在宫徽的事情上耍无赖,顾时关也没敢和他计较,便想在此事上,也和顾时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其中“一个弟子而已”“卑贱”“和气”的字眼却惹怒了顾时关,他定要云齐付出些代价,否则这件事情,绝然没完。
这一闹,便闹大了。
叫顾家在月鹿宫修习的弟子,和云家在天玑宫修习的弟子都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