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一路逃到月鹿宫后山。
飞驰的黑影忽然停下,叫穷追不舍的顾含清心中一惊。
半截面具下,他嘴角的笑意让顾含清脊背发凉。
他忽然伸手,摸到身旁一处炁场,顾含清追过去,却扑了个空。
这人竟会制造炁场?功力绝不在他之下,细数这九宫里修为高的过他的人,除了几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年轻一辈,寥寥。
梅深,顾时关而已。
可是又怎么可能是他们两个?梅深和这件事根本扯不上半分关系,顾时关此时一定还在案前忙得焦头烂额。
身后忽有动静,他躲至一颗树后,小心盯着动静传来的方向。
云芷嫣!
顾含清已分不清此时心中惊愕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只是心口突如其来的狂跳,已证明,他所有违心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默默缩回去,头抵在身后的树干上,忽然无声地笑了,多可悲啊,在这个女人面前,都不用她说话,他便已经缴械投降。
她一点点走过他身侧,在他小心的躲避下,本已全然错过,可就在顾含清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云芷嫣的脚步忽然顿住。
恍如隔世的回眸,顾含清先是无措,接着已是麻木,就站在那里,动不了。
云芷嫣看到他时,不免惊了一瞬,但总归是一笑:“你回来了?”
顾含清苦笑,回天玑宫,继长老位,热闹的真传弟子选拔,他回着地方,已有三个多月,云芷嫣忽然这么问他,好像他昨天刚回来一样。
可是,她本就不关心这些。
他点点头。
云芷嫣望了望这四周:“这么晚,你到这地方来干什么?莫不是,私会我们月鹿宫的姑娘?”
顾含清被她这句玩笑快要气得半死,没好气地问:“你又来干什么?”
云芷嫣一笑莞尔:“我的地盘,我想来就来。”
顾含清郑重地凝望了远远处,她一眼,月色下,一如多年前一样的白衣,隔得太远,轮廓不清晰,迷离而模糊。
他却觉得这一眼已是足够,他道:“我走错了,我以为,我的家还在这里。”
纵然隔得老远,云芷嫣本浅浅淡淡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这一切,顾含清都看在眼里。
“我忽然觉得,你曾经对我说的话,很对。”
云芷嫣垂下眸子,尽力一笑,却那么牵强:“我又跟你说过什么混蛋话了?”
“你说,九宫的男人总是巴不得多娶几个女人,我那时候不信,一晃经年,终于明白你说的话。”
云芷嫣的眼神已恍惚:“明白就好。”
顾含清继续道:“谢谢你教我的那些,前途坦荡,凉薄寡情,我十分受用。”
云芷嫣忽然紧紧望着远处那个不再少年的少年,凄美一笑:“我该替你开心。”
“你当然应该替我开心,”顾含清拿手指着心脏的地方,轻蔑一笑,“我的这颗心,曾经死心塌地地交在一个人手里,现在它回来了,只属于我自己。我永远不会再血淋淋地把它交出去,这些教训,一般人哪有幸体会。”
“三妻四妾,四处留情,我亲爱的云姐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耍耍嘴皮子,不也就是一时心里的痛快?
可他要的不是心里的痛快,这些话他自己听来和落入云芷嫣的耳朵里没什么区别,刺耳,但伤不伤得到心,却不是他能说得算的。
他转身欲走,却听她轻轻叫了一声,很痛苦的感觉。
迅速转身,所有的伪装瓦解,他跑开两步,却被云芷嫣喝住:“别过来,别……过来。”
云芷嫣盯着被毒蛇咬伤的脚,低头那一刻,眼泪已经流出来了,这么狼狈,怎么可以让那个人看到。
如果顾含清说那些话,只是想让她伤心一回,无可否认,他做到了。
但她也明白,心中不愿他过来的鬼祟,又岂止这一点点。
顾含清默默收回脚步,痛苦而又心酸,转身,决绝而去。
他在做什么呢,他头一次发觉,在感情的世界里,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再是我们了,他曾嘲笑云芷嫣的演技拙劣,漏洞百出,现在的他,又好得过半分?
禁书他看过了,本全神贯注在魂恐咒杀术上,不想却被下面的阴阳双生之术吸引了注意力。
阴阳,冰火,灭情绝爱。
他怎么那时没料到,云芷嫣那天忽然的走火入魔根本不是偶然,是对他顾含清动情的必然。
到这里,他已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庆幸,还是该伤悲。
他盯着苏孤眠那三个字发呆,不过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爱一个人,那到底怎么才算爱一个人。
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不永远在一起,就是没法证明爱意?
如果对爱情的贪婪,万劫不复却是她承受的代价,那么他宁愿,她如一始终,凉薄得如冰。
如果非要一个人承受爱而不得的痛苦,一定是他顾含清啊,不管那个人曾经是怎样高高在上,不近风尘,在他心里,只把她看做一个不愿其受苦的公主而已。
如果月鹿宫的净池都没法洗去他留存在她脑海里的那些浓情密意,他的确毫不介意亲手毁了她在乎的点点滴滴,他的呆,他的愣,他发的誓,他说的那些……生生世世,始终如一。
就让她以为,那些都是狗屁。
一个少年大梦时的呓语。
竟是哭着跑回去,偷偷躲在屋顶哭了很久。
翌日,荼灵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却耸拉着脑袋回来,她幽怨地瞪着整理卷宗的顾含清:“师父!你怎么能那么对师娘!”
顾含清蹙着眉睨了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一眼,只当她又在抽风演戏,上次还逼着他演一出负心汉的戏码,这次换成打抱不平了?
继续整理手头的东西……昨晚那个人,到底是谁?抢那木娃娃作甚?
有什么阴谋?这背后,还有什么他没考虑到的地方?
昨晚云芷嫣为什么会出现,难道,也只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她若是晚来一刻,顾含清想必早就溜了,哪还会待在那个是非之地……
“师父!”
险些被这丫头吓得魂儿飞魄散:“又干什么?”
荼灵气呼呼地走来,一掌拍下他手里的书:“师父,你为什么要对师娘说那种话?”
顾含清心虚了一瞬:“什么话?”
“三妻四妾,四处留情……师父你,亏我还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呢,没想到,也和那群混蛋没什么区别……”
顾含清顿时脊背发凉,荼灵什么时候和云芷嫣混得那么熟悉了?云芷嫣这话也能对荼灵说出来?
荼灵又嘀咕:“这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今天徒弟我出门给你找媳妇,有多少人往我脸上吐口水,我……”
说着,光打雷不下雨得大哭起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要跟着你一起被骂,我不过就是想找个做饭好吃点儿的师娘,怎么就变得和你一样恬不知耻了?!”
顾含清越听这话,越觉得心口堵得慌:“你这意思,你师父我要娶三四个老婆的事情,九宫里的人,都知道了?”
荼灵收了哭丧脸,俯身,胳膊撑在书卷上:“你是不知道,他们说,昨晚,凡是蓄了灵力的法器,都是你和师娘对话的声音,那一个个的,说什么的都有,不过你那句三妻四妾四处留情传播范围最广,大家可都说了,你丫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心里这么龌龊,已经拉进黑名单了。”
前面是讲悬疑故事的调调,后面一脸愤懑,全然一副师父是王八蛋几个字写在脸上。
顾含清哦了一声:“知道了。”
八成是那面具人布下的炁场在作祟。
“哦?!”荼灵围着还是一脸无所谓的顾含清打转,“知道了?!师父!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顾含清扒拉开荼灵挡住书卷的大脸,掀开嘴皮子:“多严重?”
荼灵一屁股坐在他腿边:“可严重了,严重到,我很有可能吃一辈子师父做的饭。”
“嗯哼。”这没什么不妥啊,他一个做饭的还没说什么呢。
不想荼灵望着菜园子里找了十余天之久小伙伴的大黄,愤懑道:“难吃的饭。”
“没良心,”顾含清轻轻拍在荼灵的脑袋上,“嫌弃你就回你的摇光殿去,免得师父我人面兽性,哪一天忍不住,吃了你。”
荼灵撅着嘴:“我才不嘞,和你没感情,我还和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有感情呢,我舍不得大黄,总之饿不死,我就不会走。”
顾含清笑笑:“嗯,执著是个好品质。”
荼灵爬起来,从顾含清胳膊和大腿见的控钻进他怀里,小脑袋蹭着顾含清下巴,眼里放着光一般望着顾含清手里看得东西,嘀咕:“师父在看什么呢……真的不是在琢磨和师娘私奔的事情?我总觉得昨晚你和师娘说的话,只是声东击西。”
顾含清无奈地垂眸睨了这丫头的头顶一眼,打开环着荼灵的胳膊,兀自起身去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少看画本。”
荼灵跟着走过去,坐在顾含清对面:“人生如戏,我怎么就不能看画本了,虽然扯是扯了些,可毕竟打发无聊嘛。”
顾含清没打算继续和这丫头耍嘴皮子,一遍一遍看着手上这张纸里列出的人物关系图,所有人都列出来了,鸡毛蒜皮牵连的人物他都没放过。
可他还是想不到,昨晚那面具人到底是谁。
可能的没有,那会不会,是最不可能的?
顾含清一副喝了臭水沟里的臭水的表情着实吸引了荼灵的注意,她看向顾含清攥在手里发愁的那张纸,不禁叹息:“唉,我就知道,卑微求来的爱情,总是没什么好的下场,太惨了。”
顾含清睨向荼灵,见她没什么玩笑的意思,不禁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荼灵眨眨眼睛,捂着嘴:“就、字面意思啊。”
顾含清认真望着荼灵:“你给我说说,怎么个卑微法?你知道些什么?”
荼灵道:“我认识顾小叶,她们都说她长得可漂亮了,可是我有一次撞见她缠着一个男人,求那个人不要跟她断绝关系……”
见顾含清皱着眉盯着自己,她不禁缩了起来,小声嘀咕:“当时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云齐,只是听他说,他已经有家了什么的,不过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就没往心里去,只是看着顾小叶的时候,再也和漂亮两个字联系不到一起去了而已。”
说到最后,嘴巴撅得老高了,好像在说,师父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她当然没有胡诌,那时候还没拜到顾含清门下,整天悠闲又自在,爬树钻洞打听八卦,若不是这么一颗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心,她又怎么会插手顾时关和宋老爷子图谋把宋玉睫塞给顾含清的事情?
顾含清只是突然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从云净非不清不楚的描述中,顾含清只是理出了云齐薄情寡义的头绪,最后顾小叶死在月鹿宫,似乎就是铁证。
可是仔细想想,这岂非太白痴了,杀了人,藏在自家山头里,就算是偶然被发现,不也证明被发现的几率是很高的吗?
而且,云齐杀顾小叶的动机又在哪里?云樱是那种知道丈夫有二心会拿刀砍死他的人?还是云翊是那种知道自己的孙子不忠会打断他狗腿的人?
都不是啊。
如果是因为顾小叶把这件事情闹大了,他丢了人,那岂不是更可疑了。
他应该在不知不觉间就走进了背后那个人设下的圈套里。
只是不知道现在发现还来不来得及。
荼灵见自家师父呆愣了一会儿,马上腾地站起,脚下像是生了风,转眼就没影了,不免咂舌。
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倒是让荼灵十分摸不着头脑,却见他面色也十分凝重,所以只是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胳膊:“师父,你怎么了?”
顾含清吝啬地瞥了她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复又坐下,拾起刚刚攥在手里的那张纸:“不对,绝不会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