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一叶抱着剑默默坐在逼仄沉闷的舱室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已有许久。
“不愧是几十年后有资格把头像印在日元上的家伙,仅凭寥寥几句便能让我剑心动摇。”空山一叶额头皱纹大幅度弯曲着,他知道福泽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对的。
自己的剑术就杀人技方面,空山一叶可以毫不客气的称一句“无敌”,哪怕把那些古之剑圣拉来放对,也有把握把对方斩于剑下。以他对自身的掌控、对剑术的运用,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不觉得有谁可以战胜自己。
哪怕是上个世界自己的至交好友比古清十郎,在生死对决中也绝不可能赢过自己,尤其在逐渐掌握了离开那个世界最后爆发的似乎可以斩破次元的招术,没有谁能接下那一招,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但也仅限于杀人技而已。
他不知道以前那些可以被称为“圣”的人,在“杀人技”造诣方面有多高,但他知道仅凭杀人技,无论如何也不能称神道圣。
那需要包含对天地、对自然、对社会、对自身的理解与运用。
他不是神,无法做到“生而悟道”那种事,如果想再次提升修为必须要打破自我认知上的束缚,简单来讲要去到更多的地方、接触更多的人、更多的战斗以及更多不同的生活。
但是空山一叶回忆起自己对福泽说的那句话,“如果说当下想要什么,提升剑术修为吧,这算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追寻的目标了。”
当时说起来还不觉得,但一经思索,空山一叶才发觉这句随心而出的话竟有种说不出扭曲原来自己并不是发自内心去追寻剑道真理,而是被迫如此。
他心底最深处想要的其实是重新回到那个让自己感受莫大温暖与快乐的世界啊!
哪怕明知那里的一切是虚假的,但所有包含对人的情义是如此刻骨,以至于一度让他放弃对真相的追寻,放弃重归现实世界的渴望,想要慢慢老死在那个世界
“这种念头原来我已经如此软弱不堪了么”空山一叶吁出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深刻。
或许是该来一次彻底的武者修行了。
庞大的钢铁邮轮一阵晃动,伴随甲板上众人的欢呼声,舷梯被下放到栈道上,但是还未等旅人们下船,几个似乎已急不可耐的身影便顺气势汹汹的冲上了甲板。
“大村大人在哪里?木户大人在哪里?快带我找到他们!”为首一人大声喊道。
正想去空山一叶房间拜访的福泽停下脚步,皱眉呵斥道:“无理!你们几个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村公所吗?怎能如此喧哗!”
“八嘎,你这家伙懂什么啊!福泽老师,是您啊,我是黑口,您不记得了吗?曾经跟在您身边学习过兰学的。”那人赶忙鞠了一躬,抬头急切道:“发生大事了,我们两天前就等在这里,一刻也不敢耽误,请带我们去见大村大人吧,十万火急!”
福泽依稀记得眼前之人有些熟悉,但的确记不得究竟是谁,不过看他们这幅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刺客,点了点头道:“跟我来吧,船上有很多外国的公使和贵族,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修养气度,记住,这关乎日本在国际上的声誉。”
福泽看着二等舱船舱的方向,有些遗憾的摇摇头,毕竟国事为重,“也只能稍等一刻再拜访空山老弟了,希望他不要这么早下船”
正提着行礼准备下船的大村一行人被堵了个正着,还未等福泽开口解释,冲上传来的几人便开始大声喊道:“大村大人,东京府骚乱、关西暴乱、全日本大乱!农民抢米、武士暴动,大人,微信就要完蛋了日本快要完蛋了,恳求诸位大人赶快回到政府主持大局吧!”
众人齐齐一愣。怎么回事?电报中明明说一切安好的,难道海上航行这几个月日本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全部闭嘴!”大村拿着粗大的手杖敲了敲船舱,扫了一眼福泽,对身旁的木户点了点头,沉声道:“去会议室!”
会议室中。沉闷的气氛并未维持太久,大村指着那位名叫黑口的青年:“你来说说,到底怎么了。”
看着围坐在会议桌旁的大人物,黑口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稍稍组织一下语言道:“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政府颁布征兵令,向全国征兵,最开始还好,虽然反对声音很多,最起码没有闹起来但最近一段时间全国各地纷纷拔刀反抗,从关西开始有人组织起来对抗政府征兵人员,甚至整村整乡发动叛乱,不只是武士,绝大多数农民也参与其中,现在就连东京府也有很多人抗议政府,时局已然无法收拾。”
在座众人脸色骤变!
这可是全国性质的动乱啊!哪怕是幕末维新之时也不过是几大强藩联合众多下级武士发动而已,就这样依旧轻松推翻德川幕府还政于天皇,现在竟然连农民都参与其中,如果拥有庞大基数的农民在那些心怀不轨的武士带领下一涌而出简直不敢想象这种画面!
就连一向淡定的木户也忍不住霍然起身,盯着黑口道:“胜元呢?他身为陆军元帅怎能坐视叛乱壮大!山县呢?他们在干什么,政府没有派人处理吗!”
“是这样的”使者黑口叹了口气,“山县大人力主派兵镇压,政府决不妥协!但胜元大人力主安抚,请求政府让渡一些利益给旧武士团体,只剿灭叛乱首脑。两派争执不下,最终镇压派占据上风,胜元大人不满政府决议,向陛下提出辞呈,准备返回萨摩返回鹿儿岛。”
众人面面相觑,作为他们出国考察期间留守政府的两位最高领导人,竟然闹出如此事端,简直不可原谅!原本锐意十足的山县主持维新改革,沉稳的胜元掌握军事力量,以这两位威望和资历足以镇住那些心怀不轨的旧日余孽。
但有时候锐意等于激进,沉稳意味着的守旧,两人从理念上便水火不容,加上出身长州藩的山县和出身萨摩藩的胜元背后有着不同利益诉求的集团,矛盾冲突也便在所难免。
“胜元这混蛋!”大村破口大骂,“这种时候竟致国家安危于不顾,作如此意气之争,原以为他可称英雄,其实不过是个蠢货!”
自维新之始,叛乱,最起码可称作反抗的旧日武士可称得上前赴后继,但维新政府并无昔日幕府那般威望与控制力,甚至如果没有天皇背书,连政府的合法性都无法维持。
如果说以往只是武士作乱,虽然棘手但也不是很难处理,毕竟面对装备、人员、实力全面占优的政府军队,旧武士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而一旦农民也参与进来面对如此乱象,精明睿智如大村也不由得一筹莫展。
“幕府800年,士、农、工、商各安其职,一向只有武士有资格参与战斗,这原本没什么不对。”福泽冷清而又平稳的声音从角落中缓缓传出,他走到会议桌前怀抱双臂环视着这些掌握日本命运的大人物,表情和往日教导他的学生一样,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
“但,时代变了!各位考察欧美,有哪个国家像日本一样由专门的一个阶级负责战争?哪个国家不是大量依靠普通平民组成的军队?不,可以说世界上只有日本一国才这样做。靠着三十万武士怎能称霸亚洲,怎能与列强一起瓜分世界?这是关乎日本国运的改革,征兵令必须推行,哪怕因此死掉一半日本人反对者,皆杀!”
大村愣愣的看着福泽,这个一向只会给政府找茬的学者在这一刻竟然如此铁血,让他觉得知晓大义的人物终究还是占多数,大村振奋精神起身喝道:“正该如此!大势不可逆,叛乱皆可杀!维新本该锐意精进,政府威严不容任何质疑,诸位,立刻随我返回东京。”
“哈!”大村振奋人心的发言让众人也一扫愁容,齐声起身应和。
福泽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缓缓退出会议室。
“福泽先生,不一起回东京吗?”靠在舱门口充当护卫的河池看着福泽的背影问道。
“还是算了,里面那些大人物与我不同路。”福泽没有停下脚步,“与其无休止的扯皮,我更看重教育我的学生们,他们才是日本未来的希望,哈哈,我更想与空山一起走。”
“嘁这老狐狸,其实是怕被刺杀波及吧。”河池撇了撇嘴,自语道:“哼,以空山一叶那种人的剑术个性,怎可能像我一样甘心被束缚,成为与人抱团之人?说不定早已下船远去,福泽,你注定得不到他的”
福泽兴冲冲的来到空山一叶舱门外,敲门道:“空山兄,空山!我带你好好在横滨游览一番,这里我很熟”
随着越来越重的力道,舱门缓缓向内侧打开,福泽面色一变立刻推门而入,但空荡荡的房间哪里还有空山一叶的身影。
他暗道不妙,仔细打量着房间,发现除了被空山一叶时长带在身边的长船长光外,所有随身物品依旧摆放在原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福泽走到桌旁提起水壶,正要为自己倒上一杯,这才发现一张压着一角的纸条,那剑一般凛冽的字迹让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勿念,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