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梦到青唐,应有千年共团圆。
三月时分,新茶最是甘甜。风一吹,茶叶舒展,沐浴在熹微晨光下,滋味便酝酿起来。
天下无事久矣。
景王和王妃每年有六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封地,隐姓埋名,周游海内。渐渐的,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也失了低调的趣味——天下谁人不知,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一出手便解决疑难杂症还分不取,这一对佳偶,不是景王和王妃是谁?
再加上添了新丁,肚子藏不住,景阳也懒得再做无名郎中,索性光明正大地在家门口摆起了摊子,义诊。
多年海晏河清,百姓们摸清了大人们的气性,也不畏惧,听见有义诊,每天一大早就在王府门口排起长龙,看得景王殿下又是无奈又是欣慰——这一天,倒真是充实不虚了。
景阳身体向来康健,这样的义诊她也不是头回,倒也不觉得累,从天明诊到日斜,她反而觉得身心都舒坦了。
某日,收摊前最后一个病患,坐在桌前,紧紧捂着心口。
“心口疼?”景阳仔细打量他一番,面色不错,看着不像有疾病的。
“王妃,不是。”那人左右看看,确定没有闲人,这才扯出护住的西来,原来是一块手帕。
递过去,那人,“我赶了许久的路,就是为了把这西送到王妃手里。”
手上的西,揉得皱巴巴的,这块手帕——姑且称之为手帕吧——像是用麻或者葛织成的,颜色不大好看。至于气味——
景阳正要将之送到鼻前仔细闻一闻,手里的西却被旁边站着的那个拿走了——景王呀,把王妃当个宝,生怕哪里有一点不周详伤了她,每天义诊必定端着药箱子在旁边充作伙计,一有点风吹草动便上前挡下。
其实不用他这么紧张,景阳才已经闻出来了——手帕里包的是茶叶。
茶叶啊,答应了的一杯茶,竟忘了。
“没事的。”景阳微笑,侧头安抚看似云淡风清实则心里已经做出了一百种设想的某人,又对这最后一个“病人”,“西我收到了,回去告诉托付你的人,我很快就去。”
那人来看景王拿走了那西,心里也打鼓——送了一路,他也没敢打开看是什么,毕竟那人,惹不起——见王妃不点即透,心里忽然松快了,起身,“那就告辞了!”
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宋嘉历不解,扶起景阳,一面招呼人收拾西,一面搀着她进府,“你知道是谁送的?这西,果真安吗?”
景阳点头,从他手里拿过手帕来,解开,“喏,不过是茶叶而已。”
宋嘉历看了看,又凑上去嗅了嗅,果然只是茶叶。
“只凭形和味,还不稳妥。万一有毒呢?”某人近来巴巴地守着妻儿,总觉得事事都不稳妥。
景阳展颜一笑,“别的我还不敢确定,只这一样,我清楚得很,来路正宗。”
“什么来路?”宋嘉历忙问。
“秘密。”景阳偏头微笑。
“娘子从来不曾对我有秘密的……”某人忽然哀怨起来。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啦!”看着他这个样子,景阳心情大好,撑着水桶似的腰走开,步子倒很轻快。
“等等!心些!”吓得某人赶紧上前,心搀住。
——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月,坐得景阳头目昏昏然,不知时月。
“宋嘉历!你是雇了甲鱼赶路吗?!”某日,景王妃终于坐不住了,拍案质问。
外头的车夫默默低头,甲鱼能走这么远吗?赶车的,也是有尊严的。
宋嘉历也不慌,从容地削了一只桃子,送到景阳嘴边,“你尝尝,三月的第一只桃子,最甜,吃了长个子。”
她马上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长什么个子!景阳沉着眼瞪他,他还是笑若风,眼睛里漾着好看的光。
堂堂景王真是脸皮来厚了,这还笑得出来。
——还笑得这么好看!气煞人也!
转头,躲开那只鲜甜的桃子——再看,就忍不住食欲了。
“唉……”宋嘉历捏着那只桃子,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有什么办法呢,景珩快四岁了,娘子却还和我有秘密……也不知景尔知不知道,她的父王如此凄惨……”
又来了……还扯上景尔,她还不算个人呢!
景阳转过头来,看着他,久久无语。
不就是没告诉他到哪去、找谁吗?他得像是她负了他似的!看来,这一路上的缓速行进也是他安排的了……男人,已经当了爹的男人,还这么多心思。
“我告诉你秘密,你有什么好处给我啊?”景阳轻叹一声,靠在他肩膀上。
“但我所有,都奉上!”肩头流泻下如瀑青丝,某人瞬间变脸,一笑生花。
“算了吧,景王殿下。”景阳也乐了,“你如今可是什么都没有了——王府的金库归我,田产庄园归我,回阳堂归我,连你的封号都归我——离了我,你只能是去喝西北风,还什么但你所有,空口承诺,唬人?”
“是是是。”宋嘉历点头不迭,“承蒙王妃不弃,给我一容身之所,还生儿育女,辛苦至极,别的无所报答,唯有一颗真心,王妃,收下吧?”
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景阳心头一热,推推他,“已经攥在手心里了,多少年了,难道你还跑得掉?”
“不跑不跑,扔出去也得自己回来。”景王殿下对王妃只是笑着点头。
马车仍在缓缓前行,景阳心中却没那么焦躁了,喝茶么,已经迟了这几年,再迟一阵,她应该也不会怪罪吧?
——马车忽然停下了,确切地,是被挡下了。
景阳倒还好,宋嘉历却又警惕起来,忙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这一趟出来,走的都是偏僻的路,也没带随从护卫,虽然两人身手都极好,但现在景阳已快临盆,宋嘉历总担心出什么闪失。他一个人,万一护不得她周怎么办?
车夫却不应答,外头没有半点声响。
然感受不到有生人的气息,宋嘉历不由更紧张了,外头一定有人,那人却能将气息掩藏得如此之好,恐怕是个身手在他之上的高人——到底是什么人。
“别那么慌张,无端端失了王爷的派头。”景阳却笑了,拍拍他手,起身护住肚子就要往外走,吓得宋嘉历赶忙拦住,“我先出去看看!”
“你出去,人家不认得的。”景阳笑着摇头,顺势从头上拔下两根银簪——宋嘉历一直以来还纳罕,她不喜欢这些金银首饰的,怎么这一趟出来,在头上别了这么多,不沉么——手腕一转,扔出去,只听簪子在空中飕飕飞行,却没落地,被人稳稳地接住了。
“哈哈,茶钱够了!景王和景王妃请下车喝茶吧!”爽朗的笑声传来。
下车,发现可怜的车夫被点了穴道,此时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们,可怜极了。
宋嘉历看看不远处的那个女人,看看车夫,不由得失笑,拱手道,“前辈,可以解了这位大哥的穴道吗?”
对叉腰,哼道,“你媳妇可比你会话多了——什么前辈,我有那么老么?”
宋嘉历含笑不答,抬手解了车夫的穴道,“对不住,你先找个地饮饮马吧。”
车夫刚才被吓了一通,正想逃呢,得了这一句,赶忙策马离开,绝尘而去。
景阳看看马车,看看某人,呵,不是马的脚力不行,跑不快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夫妻两个你看我我看你,招云无奈,“茶还喝不喝了!冷了可就没味道了!”
“喝!”夫妻两齐齐应声。
——都赶了这么久的路,猜了这么久的秘密,怎么不喝?
——刚才扔出去的银簪子成色极足,茶钱都付了,怎么不喝?
走过去,坐下。
招云的茶棚依旧只有寥寥的几张桌子,今天更是只有他们两位客人。炉子上的水响,招云提起水壶,在两人面前安下两只杯子,注水,茶汤清亮,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这回,宋嘉历闻出来了,那秘密就是她。
那茶叶,和这茶叶,原是一种。
招云也紧跟着坐下,挪了一只茶杯到自己跟前,,“你们夫妻二人,用一只杯子吧。我上了年纪,也懒得洗那么多茶具。”
这是还记着刚才宋嘉历叫她前辈的事啊,景阳笑了,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推到招云面前,“姑娘,我管教无,别见怪。”
招云扬了扬眉,“那么,怠慢的罪过呢?景王妃这两年过得舒心,可是一点都没想起来我这茶馆呢……”
得,还有名头。景阳庆幸自己一路头顶着五六根簪子,又取下一根,“对不住,对不住。”
宋嘉历看得莫名其妙,这一根根的簪子,和茶馆有什么关联?
娘子有秘密,夫君好心慌。
招云瞥了他一眼,把簪子往围裙里一兜,看着宋嘉历悠悠道,“你也该谢谢我,若不是我,你不定早就登仙了——何来这个,”目光指向景阳的肚子,“还有大的那个。”
景珩今年三岁多,被松子教得活泼极了,脑袋又机灵,他皇姑姑喜欢他得很,有意要封他为太子,但宋嘉历和景阳都是一万个不愿意——皇位的苦,他们自己躲过了,总不能让孩子去尝。掩月也没奈何,只能是封了孩子为世子。
眼下,景阳又快临盆了,经过她自己还有松子的诊断,确定是个女儿,把宋嘉历欢喜得不得了。儿女双,当即他就下了决定,等女儿出生就请封公主——儿子不当太子,可以规避皇权;女儿做公主,那是十足的尊贵。他的女儿,要放在心尖上疼。
到谢,往事瞬间又涌上心头。景阳端起茶杯浅啜,还是那个味道,此时却换了心境——当年走到绝路,是回头力挽狂澜还是决绝斩断情缘,她不知该怎么抉择,是招云用自己的过往给了她答案。才有现在,才有将来。
该谢。
回忆纷杂,景阳不知该从何起,抬头看看招云,看看他,再低头看看肚子,忽然觉得世上所有的幸福都已经降临到她身上。
握住他手,景阳道,“我的秘密就是,我曾经想过放弃你,但,舍不得。”
所以回头,救他,爱他。
宋嘉历也明白了,这一句话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可问的?两人经历了多少生死磨难,才雨过天青。秘密,他也是糊涂了,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哪还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夫妻两个深情对望,招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咳嗽两声,“咳咳,你喝这个茶,没喝出点别的感觉来?”
景阳怔了怔,又喝了口,“甘甜沁人,入口回香,应该是高山云雾下采摘的,还应该是擎着朝露的叶片……很好。”
招云的茶,自然很好,景阳实在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了?”招云果然有些失望。
景阳摇头,她是个老实人,再让她编些溢美之词出来,是不能够了。
宋嘉历也疑惑,拿起茶杯来尝了一口,重述了遍景阳的话,又补充道,“我娘子的评价很中肯了,不知道前——姑娘想听什么?”
这人……还真是不大会话。招云撇撇嘴,道,“我这些年来也没闲着,上了年纪,就容易想起旧事。我想啊,云针,出自我,怎么也应该由我破解,所以,在你走后,我潜心钻研,总算让我有所获,以后也可以安心闭眼了。”
招云饮了一口茶,嘴角的笑藏着若干年的苦乐悲欢。善始善终,终于,她解了心结。
云针存世,终究是害人不浅;至于生老病死……早就随着大火消散了,她终于什么牵挂都没有了。他,还等着她吧?
招云,揖风,风卷云不散。
景阳心头又是一阵翻腾,云针啊,这确实是一桩要紧的事。很好,往事能够了结,很好。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事不关己并不感同身受了。”招云摇摇头,饮尽杯中茶,定定地看着二人。
没……没有啊……景阳有种心事被戳破的感觉——虽然不应该,但是对于招云的往事,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年来看淡了许多西,真的很难再如当年一样,随时热泪盈眶,毕竟——
转头看向宋嘉历,毕竟,她已经这么幸福了。
“唉,算了,还是直接吧,看你们俩眉目传情,真是给我添堵。”招云起身,拍拍围裙,“云针的解药,消融的是深入血脉的毒刺。大概是上天的意思,让这法子别有用途——那子运气好,半死不活的时候遇到我,不早不晚,刚好用上了解药,保住了性命。他昏迷的时候呓语,起你俩的名字,又念叨什么棠束,我想大约——”
“是玉均!”两人心中翻覆,猛地起身,齐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是玉均,那个身负重伤悄然离去的玉均……成了他们,苦了自己的玉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