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平十五年,皇太女的册封仪式上,景王和景王妃都黯然,不仅因为娇养长大的女儿未来要担当社稷重任,更因为,亡了一位故人。
她漂泊天涯十五年,身染重疾,终于回到故居——玉华州已不是玉华州,现在的景州却还保留着从前的将军府。油尽灯枯之际,她送了一封信给景阳与宋嘉历,请他们送自己回家。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景阳刚给景尔穿戴好皇太女的朝服。景尔才十二岁,虽然跟着她皇娘娘读了许多经史,终究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着母亲读了信忽然就涌出泪来,怔住。听是胡娘娘快不行了,稚嫩的心也沉重起来,握住母亲手,景尔认真道,“娘,你和爹去吧,我不会给皇娘娘添乱的。”
景阳的泪又来了,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道,“孩子,你大哥也不在,我和你爹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子是我们丢给你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陪你这一程。”
宋嘉历也沉沉叹息一声,拍拍景尔的肩,“记得,为你胡娘娘祈福。”
今生已经是无可奈何,来世,但愿她能安乐顺遂。
景尔郑重点头。
祭天祷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十二岁的景尔一步一步迈得坚定,皇娘娘在前,父王母妃在后,未来的女皇已做好了接过江山社稷的准备。
——
弘仁十五年,卫皇姜庭深驾崩,贵妃韦氏哀痛过度,亦追随先帝而去。太子姜浥于灵前即位,改年号为长怀。
这是昭告天下的法,实则——
见证了景尔受封,景阳与宋嘉历马不停蹄地赶往玉华州,终究还是来迟了。将军府庭院深深,柳絮飞扬;楼阁依然,清泉流畅,却静谧得毫无生机。
轩窗,胡絮伏在桌前,手边是崔服之的帖子。墨迹新,人却在红尘中折损旧了。
景阳掩面,泪水却还是从指缝滑落。到头来,胡絮终于肯放过她自己了——她让他们送她回家,可分明她已经回到了将军府……回家,有她夫君和孩儿的地,才是她最后想回的家吧?
一世漂泊,生怀愧疚,死而释然。
絮儿,景阳这就送你回家了。
卫野史载,宋国景王及景王妃于弘仁十五年扶灵入京,帝亲往城门相迎,伏棺痛哭,三日后,崩。
——
姜庭深的后宫空虚,多年来也只棠束一个。忽然之间,皇帝和贵妃双双崩逝,卫宫乱了阵脚,十五岁的太子姜浥虽然有着超脱同龄人的成熟,终究还是在灵前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这国丧,倒还是他们夫妇帮着料理的。
身死神灭,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宋嘉历和景阳都喟叹,姜庭深这些年,过得属实凄凉,以至于他未至不惑就白了半数鬓发。
三天,他将自己和胡絮的灵柩锁在风起阁内。饮食不进,目不交睫。若是有人夜半伏在窗棂旁边,定然可以听见这位庄严威重的帝王撕心裂肺的哭号。
三日后,打开风起阁,众人看见的只是一棺,棺内两人,皆满头华发。
——
景阳和宋嘉历此行带来的不仅是胡絮的灵柩,还有玉均的消息。
招云救了玉均,却不知他过后去向何处。景阳满怀愧疚,将当年之事一一告知棠束,棠束眼角当即便滚下泪来。
就知道……就知道阿衡有苦难言。
十五年了,已经和他分开十五年了……
既然他还在,那么她就应该去找他。棠束卸下贵妃的华服,穿上阿衡从前赠她的衣裳,打算离宫。
这个封锁了她半辈子的地,她终于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只是还有两个割舍不下的人。
一个是她的女儿,衡安公主;一个是新帝,她一手抚养长大,视如己出的姜浥。
前尘往事,她和姜庭深从来都没瞒着姜浥。所以,姜浥从就知道,虽然韦娘娘待他如亲子,到底不是他的生母——他的母亲,是和父皇有着血海深仇的将军之女,新安郡主,天下人被告知常年卧病却实则都知道是出走了的皇后。
他的母亲啊,憎恨他的父皇,所以,一生下他,就离开了。离开了父皇,也离开了他。
姜浥知道一切,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唯一的妹妹衡安其实不是亲妹妹。起衡安,那又是韦娘娘的心伤往事了。
棠束要走,先向姜浥辞行。
这个孩子,她养育了十五年,维护了十五年,最初是因为交易,后来纯粹发自内心。到现在,她终于要放手了,不能再护着他了。对此,棠束歉意极深。
姜浥却让她不必挂念。国家,他会治理好,他会做一个父皇那样的明君;妹妹,他也会照顾好。衡安的身世秘密,他会保守好。过两年,等她及笄,由着她的心意,为她挑选一位驸马,十里红妆送她出嫁。
姜浥送棠束到皇城门口,挥别,韦娘娘,愿你心愿达成。
——
国孝期间,姜浥白昼里处理朝政,有条不紊,大臣们私下都庆幸,朝又出了位圣君;夜里,时间却很难熬,坐在地上背靠着灵柩,姜浥觉得夜色都化成了水,漫过来,随时要将他淹没。
五脏六腑也浸在水里,一抬眼,水就会漾出来。
可是,他不能湿了眼,他是皇帝。
忽然,一张帕子递到面前,姜浥抬头,眼睛里的西按捺不住地要往外涌,他慌忙抹了一把脸,认清了面前的人,“景娘娘……你怎么来了?”
来的不仅是景阳,还有宋嘉历,不过他没进来——他们都是苦难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很清楚,男人很不愿意让别的男人看见自己哭。
景阳将帕子塞到姜浥手里,坐到地上,也靠着灵柩,长长舒了口气,道,“我做过皇帝,我相公也算做过皇帝,我俩都是会哭会笑的俗人。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如今闲散得很,不知道去哪闯荡了;我女儿今年十二,已经是做了皇储,不过,也只是个孩子——你看,这帕子,她绣的,糟糕得很,简直比我当年还糟。”
姜浥怔了怔,垂头看着手里这张帕子,确实,帕子身用料上乘质地良,但绣工……无法恭维。在夜色中努力辨认,姜浥隐约认出绣的是几株树,傍水,那么就该是柳树了。
柳树啊……眼里的水气又浮起来了。
景阳看得心酸,拍拍少年的肩,“你虽然是皇帝,但不必让自己无所不能——悲欢喜乐,谁也免不了。哪怕在人前你要守住威严,人后,在这暗夜里,父母面前,你只是个孩子。”罢,起身离开,将无尽的黑夜,和容许自己软弱一些的权利,都留给他。
攥着那张帕子,姜浥心头忽然像松开一道闸口似的,掩面,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