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从小包里拿出来的是一本笔记本,咖啡色的真皮封面早已磨损得碎痕斑斑,显然经常被人抚摸,上面烙印着一个乌米扬诺夫的头像,散发着浓浓的时代风味。
陈功接过来,翻到扉页,发黄的纸上贴着一张同样发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布里亚特男人,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呢大衣,略显清秀的脸上是坚毅的表情。
照片右下角有个签名,后面写着“1935”。
照片下方的纸上,用钢笔写着一句话,后面似乎是一个署名。
“’忘记了历史,那就是忘记了过去’,乌里扬诺夫的名言,用老蒙文写的。”巴图意味深长地说,“照片上的人名叫扎姆兰诺。”
乌里扬诺夫的这句名言陈功知道,国内翻译成“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这张照片上的人,便问道:“他是谁?”
巴图凝视着照片,“我的曾祖父。”
的确有些像!
陈功看了看他,追问道:“他在这本笔记里写了什么?”
巴图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死之前把它交到了我手上,我只找人翻译了扉页上的这句话。”
“你父亲难道没有告诉你吗?”陈功不解地问。
“他是文盲,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同样是文盲。”巴图眯起眼,面沉似水,似乎陷入了某种不算美妙的回忆中。
“既然这样,你怎么说它有价值呢?”虽然知道这本笔记一定有价值,陈功还是被巴图的话弄迷糊了。
“因为关于这个笔记本,我们家族有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巴图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这个故事很久远,很长,你愿意听我讲述出来吗?”
“可惜没有茶喝。”陈功揶揄道。
“抱歉,我家里没有仆佣,不过我有高烈度的伏特加,你想喝吗?”巴图笑了。
“谢谢,不过我不喝酒,还是开始你的故事吧。”陈功摊开手。
巴图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开始了讲述:“众所周知,上世纪早些时候,俄罗斯境内的布里亚特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可我的曾祖父却是个异类,他从小就聪明好学,不仅熟练掌握了斯拉夫蒙文,还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自学了老蒙文…”
所谓的老蒙文,就是古维吾尔蒙古文,成吉思汗时期开始在蒙古上层贵族和官员间流行起来,虽然后来曾被忽必烈短暂禁止过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成为蒙古人通行的文字。
苏俄成立后,为了清算历史遗债,促进民族和谐,明令禁止其境内以及外蒙的蒙古人使用老蒙文,必须使用改进的新文字,这就是斯拉夫蒙文。
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巴图的曾祖父扎姆兰诺偷偷地自学老蒙文并且还成功掌握了,不得不说他既有才华也有胆量。
“他读完中学后,由于成分关系,不能上大学,当时是三十年代初期,算是上世纪俄罗斯最宽松的年代,所以他才可以跑去莫斯科,通过图书馆进行自学。
在图书馆中,他浏览了几乎所有的有关蒙古帝国的图书,然后开始了追寻蒙古帝国荣光的旅程…”
出于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自学成才的扎姆兰诺立志成为一名蒙古史学者。
他投入精力最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蒙古西征史,这也是提到俄罗斯历史就不得不说到的一段渊源。
为此,他不仅阅览相关书籍,还亲身跋山涉水,追寻蒙古西征的痕迹。
在这个过程中,他特别注意到了一个人——拔都。
听到巴图提到拔都这个名字时,陈功眼皮跳了一下,不为人察地瞥了眼那个项圈。
“作为曾被蒙古统治过近百年的民族,拔都的事迹,我想你们应该很了解吧?”巴图揶揄道。
“我们可是乐观大方的民族,凡事向前看,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早就烟消云散了。”陈功嘴角抽了两下,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拔都你就不用介绍了,继续往下说吧。”
“拔都征服了无数的西亚和东欧国家,可谓破家千万、灭国无数,作为骨子里镌刻着抢劫因子的蒙古入侵者,自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他掠夺到大批的金银财宝,在上交了一部分给窝阔台汗,又分了一部分给有功手下后,他留下了至少三分之一作为私人财产。
据说,在他逝世时,按照蒙古传统,这些价值惊人的财宝全部做了陪葬。
后来有无数人想要寻找他的埋葬地,却因为蒙古人不立坟不立碑的习俗,全都无功而疾。”
说到这里,巴图大有深意地看着陈功,等着他消化这些信息。
陈功半真半假地震惊道:“你不会告诉我,你曾祖父的这本笔记中,就记载了拔都埋葬地的信息吧?”
“那当然不可能。”巴图摇头。
“我说呢,如果真有这样的记载,你早就自己去找了,哪里还会把它给我。”陈功自嘲道。
“我曾祖父虽然并没有发现拔都埋葬地的确切所在,但他也有了很有价值的发现!”巴图认真地说,“据我的曾祖母留下来的口信,他至少找到了几个有较大可能性的地点,应该就记录在这本笔记中。”
“真的?”陈功半信半疑。
“他亲自去当时金帐汗国都城的所在位置寻访过,又根据史书的记载,寻访了十几个可能的城市,最后才确定了下来。”巴图指指那个项圈,“这个属于某个蒙古顶级贵族的项圈,就是在寻访过程中,他从某个当地人手中收购来的。”
陈功心中大动。
巴图不能确定这个项圈是谁的,猜测是某个可汗或者国王级别的蒙古顶级贵族,可他却已经确定,这就是拔都本人的。
再联系这个故事,加上挖宝App对这本笔记本的提示,他忽然觉得,说不定事实还真如巴图所说。
从伏尔加河打到多瑙河的拔都,其陪葬绝对是一笔可以震惊世界的财富!
他心中有些激动,另一个疑问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问道:“既然你曾祖父已经确定了几个地点,那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啊,为什么要把这本笔记本送给我呢。”
“第一,我们都不知道这几个地点具体在哪儿,我也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来为我解读这本笔记。”
“第二,我曾祖父曾经偶然对我曾祖母提到过,这几个地点范围很大,一般人很难有实力和条件来发掘寻找,最好由当局出面组织,可他又不信任当时的当局,所以就只能暂时放下,先记在笔记本中。”
说了这两点,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陈功的问题。
陈功皱着眉头沉思了会,说道:“第一点,你找不到信任的人解读笔记,这太夸张了吧,你可是鹰蛇帮的老大啊!”
“事实就是如此!布里亚特人已经不再是七百年前的蒙古人了,我们现在沦落到最边缘最下层的地步,外部还有着巨大的压力,但即使这样,我们内部还是不思进取散乱内斗。”
巴图的眼神中有种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鄙夷的情绪。
“如果我把此事交给任何一个帮会成员处理,我相信,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有人冲进来杀死我,抢走这本笔记本。”
“至于当局,哼!”他冷哼一声,斩钉截铁道:“无论族人还是俄罗斯人都不值得我信任,我绝不会把这事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那你就相信我这个外来者?”陈功撇嘴道。
“有一点至少我很确信,你不会出卖我,也不会害我!”巴图凝视着他,“既然不知道详情的我已经把笔记本交给了你,你如果那样做反而是多此一举。因为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你都不想此事扩散出去,尤其是引来当局的注意。”
“如果笔记本中的线索真的有用,那可意味着一大笔财富,甚至很有可能是一笔举世罕见的财富,只是为了一个只能分一半的玉石矿口,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陈功淡淡说。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点了,我曾祖父对我曾祖母说过,他初步确认的几个地点范围很大,一般人很难组织发掘工作。”
“你的意思,即使我解读了这本笔记,也不过是和你曾祖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很可能到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你这样理解也可以。”巴图嘴角翘起。
“难怪你愿意这么做,用一个虚无缥缈的财富传说,换取一笔现实的可以马上到手的财富,似乎也不错。”陈功不置可否,心中却暗喜:对你来说这是虚无缥缈的事,对我来说可就不一定了,只要知道可能在哪几个地点了,挖宝App就可以大发神威!
“我想你有一帮忠心的手下,又在寻宝方面有着超出常人的眼光以及运气,这本笔记在你手里,或许就真的发挥作用了呢!”巴图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那只是运气而已,不能作为凭仗。”陈功摇着头。
“无论如何,对你总是一个机会!”巴图断然道,“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那就必须为我找一个潜力巨大的玉石矿口出来,这才配得上我付出的这个代价。”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你的要求我可以理解。”陈功点头。
巴图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笔记本封面,“说实话,在此时此地遇到你是我的幸运,事先我根本就不敢相信你会出现在这里,当然,反过来说也同样适合。”
“我还没答应呢!”陈功撇撇嘴,“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拔都埋葬地至今为止都没有被人发现,你完全可以再等等,并不用急着抛出这本笔记本。至于请人找矿,完全可以用玉石或者金钱来支付吧。”
“我可以等自己的子女长大认字后,让他们来解读这本笔记本,甚至完全可以把这事交给他们去操办,你是这个意思吧?”巴图微笑道。
陈功点头。
“我没有生育能力,我也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巴图神情忽然变得黯然,“所以,这个秘密到我为止了,我必须找个人接手。”
陈功一脸同情,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问:“你既然都没有后代了,那还要赚取这么多钱做什么?”
考虑到巴图应该有其他私人原因,他也就没有问出来。
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好奇地问道:“冒昧问下,之前你提到,你的曾祖父一辈子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你已经说过,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巴图一愣,随后脸色阴沉下来,低声道:“其实也和第一件事有关,他写了一本书——《蒙古帝国编年史》。”
“这是一个很大的学术成就啊!”陈功惊讶道,言下之意,你怎么反而不开心呢?
“这本书是1935年自费出版的,也就是那张照片拍摄的年份,那一年也是他结婚的年份。”巴图目光晦暗不定,“第二年,他就被格别乌的人带走,送去了古拉格。”
陈功愕然,随即又恍然。
那时是什么年代,一个布里亚特学者竟然敢公开出版那样的书籍,那不和谐,也不正确!
接下来遭受那样的待遇也很自然。
巴图接着说:“当时我的祖父刚刚出生三个月,父子俩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直到我的父亲,都还为此受到了牵连。”
难怪他说过两个长辈都不识字,难怪他不愿意把这本笔记交给当局!
感觉到他平淡话语里深沉的痛恨,陈功感同身受,小声说:“我理解你,用我们先贤的古话,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都要往前看。”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巴图微微点头,“那么,你可以给我一个答复了吗?”
“其实可以分到一半的玉石,我就很心满意足了!至于这本笔记本,你难道不想保留下来作为纪念吗?”陈功目光清澈,“我只带走复印件就可以。”
“不用了,你才是最适合保留它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埋没了它。”巴图毫不犹豫道。
“那好吧,我答应了。”陈功微笑道。
“合作愉快。”巴图也笑了。
两人起身握手。
巴图认真地说:“事先我可要申明,如果你找到的矿口玉石储量不大的话,那我可不认账的!”
陈功痛快道:“那你就提个具体的指标吧,达到这个指标,我们的交易才算完成。”
两人很快确认了数字,随后巴图把陈功送下楼去。
几分钟后,巴图回到书房,在沙发上静坐,片刻后,低声说道:“父亲,祖父,曾祖父,我马上就可以筹集到一大笔资金了,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阴森的声音中饱含着刻骨的仇恨,如果有人听到,一定会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