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使人感到遥远的不是漫长的时间,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宋式微吃力地睁开了眼皮,窗外晨曦已透过拉不严密的窗帘缝隙,在房间的木质地板上投下一道暖黄色的光影,将她与另一个世界绝情地隔离了开来。她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疲惫,就连硬着头皮咬牙熬夜而醒来的隔天,也并未如此,只觉四肢麻木沉重得就像被灌了铅又注入了水泥,死死地钉在床上。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犹如庄生晓梦迷蝴蝶,迷离凄婉,过去的一切又像失去重力那般浮现在面前,她一下子从梦里清醒了,醒来时,恍若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么遥远、那么虚无缥缈。
而最挥之不去、后劲最大的噩梦便是昨天恋恋不舍地跟杨弋道别之后,与叶楚在搭乘高铁回来的途中,毫无防备地被宣之了那一个足以击碎她心脏的秘密。
“其实今天的聚会好尴尬,我……我跟杨弋在一起过,把大家都瞒住了而已。逗号,你真的也没发现吗?”
宋式微忘了自己在听到这句自白从叶楚口中徐徐流出的那瞬间,自己的脸上是否露出破绽,惊讶的神态不是破绽,痛心的感觉才是。
叶楚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敞开心扉吐露的藏了好几年的秘密,会是一剂最狠的毒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就悄无声息地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到了毕业联系少了,又自然而然地凉了。”
叶楚的声音像挥之不去的魔鬼的咒语,只需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就可以将她打下最深的炼狱。
想到在这之前还擅作主张地逼叶楚陪她一块儿去见杨弋,而他们却在她面前瞒得滴水不漏,呵呵,她今天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岂不是像笑话一样?
她甚至怪罪不起来叶楚,因为不关她的事,她那么好,也同样躲在自己的秘密里心翼翼,真的不容易。
宋式微只责怪自己。烦闷地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蜷缩在用被子铸建起来的黑暗的、狭窄的、安的空间里。
“那也算在一起过了。”
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她昨天最不堪一击的瞬间。
对于叶楚来,他们的故事是过去式了,可对于她来讲,是新伤加旧疤。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她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误认为是三个人的一场闹剧,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独角戏罢了,她才是最可怜、最可笑的那个丑啊。甚至没有对峙,没有争吵,没有诀别,就这么结束在一声毫无心机的「卡」中,谢幕了。
终究,没有功德圆满的暗恋,被迫草草收场。
昨晚回家之后,宋式微跟叶楚假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忙活,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心如死灰、不吃不喝、寂静地翻看着日记,享受着极度的暗夜和孤寂将她包围,她试图寻找一个时间,或者,一个确切的开始。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不可救药地喜欢他的?
宋式微拿自己没办法的时候,只能把这个问题当初一个谜题。
要最初的好感,可以追根溯源到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年,夏天的大阶梯教室、混合着柠檬芳香和汗臭味的空气、黏糊糊的皮肤、白色短袖、少年的微笑。
渐渐的心动,藏匿在无数次的眼神对视中、交换的笑话里、海边撸的烤串、路边摊喝的烧酒、无意的触碰、收回的手、以及每个翻滚的海浪拍向消波块的时候。
悄无声息地,宋式微没有料想到自己终究难逃消波块的命运。
这么多年她都可以忍受这种惨绝人寰的孤独,喜欢的人站在眼前却不出一声“我爱你”,喜欢的人离得这么远,也不出一句“我想你”,但是她都找到自洽的法了,她可以等,只要他确实对她有对普通朋友之外的一丁点特别,就足够支撑她的期望许久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天,无意中看到那一幕之后,她设想了千百种可能,替他解释,好不容易服自己,怎知,她终究还是错了。叶楚亲口承认了,她和他确实在一起过,那么杨弋怎么可能在爱着另一位女生的同时,心里还容许有她宋式微的位置啊?她把杨弋当什么人了!
人生就像拼图,得一块一块填满,你的位置早就注定了,不是你的硬挤无用,是你的便缺一不可。而宋式微这才醒悟,她一直以来都错把自己放在属于叶楚的位置上了。
与日记夹杂在一起的西哗啦啦掉到地板上,宋式微俯身拾起。
一张从作业簿上撕下来的白纸,画着一只简笔画卡通兔子,戴着耳机,玩着滑板,旁边夹杂着好几行法和中的对话,她跟他的频率渐渐对上,凭着独特的气息找到彼此。
一根编织成毛绒绒的兔子的狗尾巴草,虽然被压扁了,但是犹见编织人的手可有多巧,那一天她有所舍弃,又有所得。
宋式微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紧接着起身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那般慎重。
一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六年前,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只是买多了,她不信。
一黑色装封皮《尤利西斯》,五年前,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心意重达五百克。
一深薄荷绿封面烫着一圈金边的《追忆似水年华》手稿原版,扉页手写的限定编号“3”让她永生难忘,那是四年前,他送她的生日礼物。
一装订的A4纸,一篇用天蓝色件夹装着的论《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也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我用上我部的才华,付出我所有的热情,够不够追上你的脚步?”
宋式微还想到藏在老家屋子里床底下的那双已然落满灰尘,可当初是费尽心思DIY的带有翅膀和滑板图腾的运动鞋,最终却送不出去。
……
她也想释怀。可是谁来教她如何释怀?
她从来都是自洽,自己同自己和解,靠的是自我损坏、自我愈合、自我谈判、自我妥协。没有人能够在这段感情里向她伸出援手,哪怕把她拉出这个陷深的泥沼,哪怕向她指明一条出路,一条可以真正从心底走出去的路,而不是每回自欺欺人,蒙住眼睛,骗自己的心:我放下了。
望着这些西,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洁白无瑕的脸蛋,她该拿这些西如何是好啊?是一桩桩的往事追忆,碰不得,扔不掉。
无论如何,对宋式微来讲,这个夏天彻底结束了。
在他最擅长的专业领域里,日语中的“夏天结束了”恰恰是恋爱无疾而终的预兆、暗恋不了了之的宣告,是从稚嫩孩童一夜长大成人的夜晚,是青春消失殆尽的季节,是从梦想跌入到现实的分界点,也是人生从充满期待的未来陷落到无可改变的无可适从。
就像森山直太朗歌里唱的那样:“追忆会深深渗入人的内心伤口,在霞光满天的原野夏草茂盛,从那时之后虚度了多少光阴如潺潺细流般,即使拼凑出了曾对谁过的话,再也回不去没人记得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