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戎羯的王,向四处分派眼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柳泉并没有因为黄计都知道他与西代交易火雷而惊讶,也没有因为黄计都的提问感到不安。他低头捋着卷云铁骊的马鬃,细长而苍白的手从黑sè的鬃毛中一晃而过,更显出几分病态。
“朕给了他们天马,君不知道么?”俄而,柳泉反问道。
黄计都咧嘴一笑,倒显得有些狰狞:“当然知道,所以我们才觉得惊讶。北代既然出手这么大方,怎么不连着这些炮一起送出去?还是……呵呵,想让我们以后对付西代?”
柳泉冷冷地瞥了黄计都一眼:“君也可以不要。但是戎羯狼骑遇上天马是什么后果,君比朕清楚得多。”
黄计都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当然不会被柳泉几句话吓住。他仰头呼出了口气,未接柳泉的话茬:“詹代现在只造得出少量火雷,战场上的主力依旧是重骑兵,面对天马便会输得一败涂地。”
柳泉静静地看着黄计都,耐着xìng子听他继续往下讲:“拿天马当坐骑,哼……这支骑兵纵横天下亦无敌。到时无人对西代掣肘,你便拿出这火炮给我们,让我们去冲锋卖命。柳老弟,你打得好主意算盘呐!”
柳泉微笑道:“就算我打算盘,又如何?又能怎样?天马给都给出去了,就好像泼出去的水,难道朕有本事收回来么?”
黄计都剑眉倒耸,满面不郁:“尽人皆知柳帝这张嘴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怎么今天竟变笨了?难道我黄某在柳老弟的眼中竟是愿受要挟之人不成!”
见黄计都勃然大怒,柳泉倒笑得更欢实起来:“黄兄,何必这么生分呢?哈哈,难道朕在君眼中倒成了不怕送死的人了么?如今是在鸿原上,朕就不怕掉脑袋嘛?哈哈……黄兄啊黄兄,你可真是愚啊!”
“愚?”黄计都气极反笑,“我愚?”
柳泉道:“难道不是?君都算到了这一步,竟然没有看出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天马纵横天下无敌,火炮却能打天马……等到了那时,难道戎羯不会更加强大么?君竟放着大好时机不要,宁肯不去做戎羯一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这不是愚又是什么!”
双方的随从听着二人唇枪舌剑,脸sè吓得都有些发白。尤其是柳泉手下的那几个随从,有几人腿肚子直转筋,只觉得眼前发黑,生怕戎羯王被自己的柳帝骂得兴起,随手一刀便挥出来。
幸而黄计都怒则怒矣,尚未失去理智,他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老天爷也不会专门掉块金砖下来砸我。柳老弟,你别把我当做傻子一般糊弄。戎羯人成为天下第一的军队,对北代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们不怕吗?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要了火炮,谁又知道你们手上有没有更厉害的杀招?”
柳泉道:“这便凭君去猜!呵呵,朕也随君来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朕手中有更厉害的杀招,君要火炮抑或不要火炮,最后的结果又有什么差别?即便朕没有杀招了,这火炮便是朕最厉害的武器,君不要……对朕也并无损失。总之,利弊在此,凭君决断!”
柳泉难得放狠话,他语气如此斩钉截铁,倒把黄计都一下子给震住了。黄计都凝视着身边这十几门炮,想了一会儿,才锐气尽敛,不得不点了头:“你说的是。火炮的事情我能做主,但我也希望北代能够真的把我戎羯当盟友看待。”
柳泉没有接话,反而忽地狠狠抽了卷云铁骊一鞭子,纵马向围场之中冲去。这一下子来得突兀,黄计都微微一怔,才也催马紧随而去。他二人的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这一跑开,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二人的随从还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时有野鹿野兔被二骑惊起,在高过人腰的草丛中蹿来蹿去。柳泉并没有带着弓弩,然而一只兔子就在他身边跃起,他用马鞭一抽,便把那兔子嘞住,再一卷,那兔子脖颈一声脆响,眼见便是不活的了。
黄计都在他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刹那间只觉背后冒起了一溜冷汗。戎羯人生xìng崇武,他此前见柳泉身有病态,便一直对他隐隐小觑,直到这时才知柳泉毕竟身上带着青魇,就算他病入膏肓,也非自己可以力敌。譬如这马鞭的一卷一放,其力之狠之准,皆非常人可以做到。
这无异于是柳泉给黄计都的下马威,然而柳泉在露了这一手功夫后,却悻悻然地将鞭子卷了起来,回首叹道:“这里真好啊!”
若说这世上有几人说话是黄计都听不懂的,柳泉必属其一。黄计都勒停了马,愣愣地想着柳泉的话,却不知他所说的“好”,究竟好在这处。然而他却知道,柳泉带他一同到这围场里来,是想说些他不希望旁人听去的话。
柳泉又道:“你这里天宽地阔,真好!倒不像我们那边,就算关着门讲话,还要小心隔墙有耳。那才是庸人自扰啊,哈哈!”
原来他竟是感叹这草原苍茫。黄计都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见我好,我也见你好。人心不足,无外如是。”
“人心不足,是啊!”柳泉这才正sè道,“黄兄啊,你可知我想对你说什么?”
他忽地不自称“朕”,反而说起了“我”,让黄计都微觉诧异,旋即便明白过来,柳泉的意思是,接下来的话都并非出自一国之君的口,而只是他自身的“肺腑之言”。
无论如何,这些话他并不想让邢侯知道。因此黄计都不说话,只等柳泉自己往下说。
柳泉道:“天下如今明着有四国,暗着还有梁公、赵公和越王。七国并存,唯独我这个帝皇,和你们这些国君都不一样。”
黄计都问道:“如何不一样?”
柳泉道:“梁、赵为臣子;越王、詹帝为旧贵;你与韩枫行伍出身;只有我,是个商人。黄兄,你知道什么是商人么?”
黄计都被他问得笑了起来:“低买高卖,逐利而生,这便是商人。”
“低买高卖,逐利而生,说得不错!”柳泉朗声笑道,“但是黄兄,你还是漏说了一点!我并非jiān商,而是正商!天地生万物皆有用,于我而言,便是要将这万物的用处,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才是我为商的本分。”
这一番话倒讲得柳泉堂皇起来,黄计都却知柳泉天xìng凉薄,不由边笑边叹,道:“老弟,若我不识你,这话你说说倒也罢了。偏偏你是何等样人我再清楚不过,这话还是留着骗鬼去。”
见他不信,柳泉倒也不急着解释。他续道:“我生在离都,长在离都,小时候便看倦了头顶那一亩三寸天,也骗光了城中大半人的钱。我那时就想,若照这么下去,等我到了三十岁,便骗无所骗,赚无所赚,可我终究是个囚犯,就算有金山银山,我又能怎么样?正如韩枫,我从小便见他踏实肯干,比旁人谨慎深沉,可就算他韬光养晦一辈子,如果没有发光发热的那一天,之前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黄计都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会为旁人可惜,照你这么说,你那时骗他做了逃兵,倒是要刻意锻炼他了?”
柳泉笑道:“那是个人恩仇,是两回事,只是若撇去这层不谈,让我见他沉沦下去,到如今只作个小小师帅,或许也会觉得可惜。万物皆有用,万物也皆有价,工具食物是要卖个好价,人的价却不是用钱来衡量,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事情。我是商人,公道放在第一,看有东西贱卖了,当然要觉得难受,这是习惯罢了。”
黄计都道:“哼哼,习惯……你把天马给了他们,也是习惯?”
心知黄计都始终介怀这件事情,柳泉连连摇头摆手,笑道:“你说让北代把戎羯人真的当盟友看待,可是怪我们把天马交给西代,是在背后捅了你们一刀子?”
黄计都道:“狼骑是戎羯的命。世上唯有天马不惧狼骑……即便你们没有天马,狼骑都未必能十战十胜,更何况你还把天马交出?消息传来时,你可知老臣们与我闹得多凶?”
“所以你便不去见邢曼歌?”柳泉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借势说了出来,心底不由一松,无论如何,他对邢侯兄妹算是尽到心了。
“这……”不意此时柳泉竟提到男女私事,黄计都本就泛黑的面孔变得有些发紫,“只是近rì军务繁忙罢了,更何况老臣们盯得紧,我若要护着她,如何能够宠着她?”
“这便是了。”柳泉恍然一笑,“有你这句话就好,咱们再说天马的事。黄兄,刨去天马和火炮不算,依你看,如今咱们这四国倘若真打起来时,都要依仗什么呢?”
“都要依仗什么?”黄计都微一皱眉。在他看来,戎羯人自然是狼骑,代人则是千篇一律的重骑和普通步兵。可这答案分明不像是柳泉需要的,那么他应该回答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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