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州算得上在江南这万丈红尘的最中心,与伏涛城、象城、风城花都乃至清河城的距离均是不远不近,故而在这战火纷纷的年代,麓州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平静。
军马的生意伴随着连天烽火好了许多,麓州挤满了络绎不绝的马商,而这些马商之中,最财大气粗的莫过于本地的孟氏家族。
孟斐然自从当上了越王的亲家,便成为了麓州真正的当家人,甚至连城主廉侯廉昀也要对他退让三分。而他本与廉侯相交甚厚,却因地位的变化,交情慢慢疏离,乃至只剩下面上功夫。
廉侯生xìng温和,在诸位王公大臣之中,算得上最踏实谦逊的。他与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却又都没有到勾连结党的地步,因此辖下出了孟斐然与越王结亲这档事后,他并不觉得荣幸,反而觉得有些头疼。孟斐然在一rì,便意味着他麓州站在越王身侧一rì——而这正是让廉侯不安的原因。
不偏不倚,中正之道。这是廉侯居室的中堂题词。
然而在当今这个世道,不交深,便交恶。廉侯骑虎难下,索xìng每rì把自己锁在深院,除了读书,便是与请几名当地富绅前来论道,风雅有余,却是清政不足。
所幸乱世之中,各门各院都想着自扫门前雪,只要能护得人身周全,便不去计较其他得失,更不愿多起波澜。而真正出了矛盾不可调和,这些人也再也想不到登廉侯门去寻个主意来——更多地人转而到了孟府。
官府门可罗雀,孟府迎来送往。
韩枫几人到麓州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怪现象。
他与孟斐然有过数面之缘,便依旧带着那副面具。进希骥山找赤骅马的路他虽然记得,但总想着找孟家人多打听打听现在的情况,故而一行人在麓州城安置下来后,韩枫便独身一人到了孟府之外。
岂料孟府门外虽然摆着数不尽的礼盒果篮,但孟斐然竟不在府中。
“呼延公子……我家老爷是真的不在。”孟府的门房看着韩枫手中的“刺”和信笺,有些为难。
“刺”是表明身份的卡,常人所用皆为纸刺,讲究些的用银箔或金箔,但韩枫一出手便是象牙打造,登时晃花了门房的眼。而“刺”上他的身份虽为假冒,但也尊贵非常——
——若说孟斐然是南马王,那么呼延公便是名副其实的北马王。北马王安家便在锋关芒城,此次韩枫出外,芒侯特意把呼延公招呼到了自己家中,请他写下了给南马王的书信,信中讲到这位北马王的小儿子年岁已长,想要增加见识,便扮成药商南下到希骥山,希望南马王能够多多提点。
南北马王平rì业务虽有竞争,但以大江分界,生意做得泾渭分明,故而彼此面子上也都和气得很。这门人见对方是北马王的幼子,怎敢怠慢,故而那声声道歉倒是出自真情实意,没有掺假。
韩枫微怔:“孟老爷不在?可是去了希骥山中?”
那门人道:“这倒不是。老爷去了风城花都……”
“原来如此。”韩枫心中恍然,想着之前似乎听詹凡说起詹康的孩子身体不舒服,看来孟斐然也是去看望外孙了。既然孟斐然不在,韩枫又问了几个印象中孟府管事人的名字,然而如今马匹生意实在太好,来孟府办事的人又是求什么的都有,这几位管事人不堪其扰,趁着孟斐然不在,纷纷在外忙生意上的“正经事”,偌大府邸,除了几个女眷和账房、学徒、保镖以外,竟连个看家的都没有。
韩枫算是撞了一脑门灰,只得悻然回转客栈,次rì一早,由他领路,带着一行人往希骥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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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枫一行走的是老路。因为林间道路都是赶马的队伍趟出来的,故而就连婉柔也骑着一匹小马跟着众人。韩枫几次怕她骑不惯马,回头看她,却都见她骑着马骑得稳稳当当,那匹儿马也妥妥帖帖的,一人一马,脾xìng倒似天生注定一样。
韩枫怀中抱着九灼的骨灰,暗语道:“九灼,你回来了。”
不知是因为马匹生意太好导致希骥山中野马无踪,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韩枫总觉得走在这条路上,再没有当初来的时候的感觉。他记得那时他骑着一丈黑,跟在孟纤纤身旁,过不多远就见到山林之中有红影掠过,让那趟行程充满了惊喜。
然而想到孟纤纤,韩枫却忽地眉头微跳,想起一件被自己遗忘已久的事。孟纤纤的坐骑是玉顶火麒麟,那是天马!
想起那时他看到孟纤纤坐骑时的惊喜交加,再想到这些年所见的种种良驹,韩枫暗暗摇了摇头,孟纤纤的并非纯粹的天马,它比起离娿的“夜”还不如,论起体力也远没有九灼好,想必那只是一匹绝顶的天马后裔罢了。
正想着,韩枫一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跃马坳,来到了此前见到满山赤骅的原野上。韩枫本以为此刻会见到空荡荡的草坪,然而一眼望去,却见红马成群,如同烈火将这原野点燃,映红了半边天空。
然而,这些马却并没有奔跑,它们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牵引着,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齐刷刷地排成了方阵,注视着韩枫——或者说注视着他手中的骨灰罐。
韩枫只觉手中一沉,仿佛那些马的目光都变成了实质,全都凝结在他的手上。这是无法承受的生命重量,几乎压得他筋骨发麻,浑身僵直。
而这一刹那,韩枫才想起彼时那拓都之后对他说的话。那女子曾说九灼永远不会被降服,它永远是这希骥山的马王之王。
果然,九灼生为马王,死亦为马王。
那漫山遍野的赤骅随着大队人马默默往前走,既不靠前,也不远离,似乎仅是陪送。詹仲琦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自然不以为意,婉柔眼中只有韩枫一人,也不理睬身旁事态变化,唯有张乐金十人有些拘谨,然而走了一程,见那些野马并没有狂奔冲阵的意思,也就放松下来。
此刻,一行人已来到马王峰脚下。
韩枫翻身下马,正要找片土地埋葬九灼的骨灰,然而一阵狂风猛地袭来,竟将盖得严严实实的骨灰罐子一下从他手上卷翻到了地上。
韩枫轻呼了一声。以他手劲之稳,当世再无人能从他手中抢去东西,更不要提只是一阵风。而那骨灰罐在风来之时,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似乎本能地想从他的手中脱离开去,本能地想掉到地上。
骨灰罐一下子摔了个粉碎,狂风旋即转为了微风,如慈母的抚摸,又如情人的拥抱……那微风护着骨灰蒸腾而上,直送上了马王峰,一刹那间,马王峰如同变成了九灼,在这云蒸霞蔚之间巍峨于天地间,yù破云穿雾,行于九霄之上。
渐渐地,尘雾散去,峰顶现出一抹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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