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东海之上。一艘龙头鳍尾的巨大楼船缓缓行进,高达三十多丈,舱室层层叠叠竟有五层之多,巍巍然如同宫室,桅帆密立船上,挑起一面巨大的锦旗,上用金线绣着两个篆字——蜃楼。
蜃楼船的五层雀室之中,有二人凭及相对而坐,一个是身穿星月袍服的中年方士,身形肥胖,眯着一双浑浊的酒泡眼仿佛没睡醒一般。另一个却是甲胄鲜明的青年将军,脸庞若刀削斧刻一般冷峻。
只见青年将军双手平放于膝,盯着面前茶碗中微微旋动的茶叶,道:“徐先生,奉始皇帝陛下之命,我等出海寻找仙药,只是蒙某不知,为何要带上三千童男童女?”
方士徐先生捻须笑道:“依蒙将军之意,当带何人?”
蒙将军皱眉道:“海上风波险恶,巨兽怪鱼层出不穷,我大秦强弓利弩驰名天下,如换上三千弓弩手,沿途也有个保障。现今带上三千名只知哭啼的孩童岂不累赘?”
徐先生缓缓摇头,目光越过蒙将军看着窗外烟波浩淼,叹道:“仙家之事,岂同征讨。凡人yù求长生不老之药,犹如登天。常言道:至诚感天。行登天之事,原本就重在诚意。成年人五识蒙昧,臭浊不堪,唯有集齐三千童子方可向仙人表我求药之诚。此行成败,只在此举。我等已是二次出海,蒙将军以为始皇帝陛下还会给我们第一次机会么?”
蒙将军闻言,瞳孔骤缩,一时无言。
这二人正是奉秦始皇嬴政之命出海寻药的术士徐福和楼船将军蒙天放。嬴政天下一统后,迷信长生之术。先是派燕人卢生到羡门寻找仙人踪迹,后又派侯公、石生出海求不死药。两番无果,嬴政大怒之下,以欺君之名坑杀术士四百余人。蒙天放正是侯公求药的陪同者,若非嬴政看在其是蒙恬族人份上,早已身受车裂酷刑。
五层楼船一层舱室叫做庐,中间二三四层叫飞庐,顶层叫做雀室。只见飞庐之中,通铺贯穿全舱,三千名男女幼童俱都一身缟素,一个个趴在窄小的透风口好奇地看着外面一望无际的海面,叽叽喳喳欢叫不停,这些幼童大多都是六国遗孤,但玩心正盛,好奇兴奋之余哪里还能看到丝毫亡国之痛。
二层飞庐中舱,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兴奋地拉着旁边一个神sè稳重的白净面皮少年道:“青阳,你快看,你快看,刚有条鱼飞过去了。”
白净面皮的少年只是淡淡唔了一声,仍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一册书简。旁边的一个头梳双髻的清丽少女却兴致盎然地趴了过来,嚷嚷道:“我看看,哪里有哦!无名,你这家伙又在唬人了,只听过有飞鸟,哪里有飞鱼呢?”
“骗你是小狗,”黑瘦少年有点急了:“俺真看见有条鱼飞过去了。青阳,你跟明姬说,俺真看见了。”
那个被称为青阳的少年放下书简,哑然笑道:“我又没见,证明什么呀。”
“小狗,小狗,汪汪汪!”少女将白嫩的小手举在两鬓,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黑瘦少年无名瞪着眼看了少女半饷,泄气道:“好,好,是俺骗你,早就知道和你们这些贵族没啥话说。”说完,翻身躺在小榻上,双手抱肩,翘起腿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六七岁的青阳像个大人一样叹气摇头:“无名,我们都是亡国之民。还分什么王孙贵族,平民奴隶。明姬不过是和你开玩笑罢了,你可不能生气呀。”
无名撅起嘴来,眼睛都闭上了。明姬哼道:“青阳哥哥,他就是个小气鬼,别理她。你给我讲故事好吧。”
青阳微微一笑,道:“好吧,今天给你讲个大英雄的故事。”拉过明姬在榻上坐定,缓缓道出了那个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无法磨灭的影子——一袭青衫,长剑当歌,在阿爹的太子殿中侃侃而谈,后入樊於期将军住所,几句交谈后,樊将军便大笑着将项上人头奉上。以督亢之图裹鱼肠之剑,携樊将军之首做觐见礼,诛暴君应人心。为什么他还迟迟不上路,是在等一个朋友么,那个被称为当世第一剑客的盖聂,可惜那人始终没来。父王几次督促,认为有燕国第一勇士秦舞阳在,无需盖聂。秦舞阳,呵呵,十三岁就敢杀人便是勇士么?易水河畔,长歌当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个高渐离击筑可真好听。他带着秦舞阳度过易水,直往咸阳宫。阿爹那rì在易水河畔伫立良久,青阳记得清楚,太子丹挽着他的手回宫时满面泪痕,黯然神伤地说,吾儿当记住,你今rì所见乃是当今第一义士荆轲……
无名早在榻上支起耳朵偷听,不知不觉地趴到青阳身侧,听得荆轲只带着秦舞阳便入秦刺王,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秦王死了没?”
青阳黯然摇头。明姬鄙夷道:“秦王要死了,也没有后来的事啦。更没有我们在这海上飘荡啦!”
无名讪讪然笑了笑,一早的赌气早飞爪哇国了。明姬用小手拍了拍青阳,道:“青阳哥哥不要难过,燕太子丹和义士荆轲密谋刺秦,传遍六国故地。我在魏国随rǔ母都听说过。大家都说荆轲是天下第一好汉,秦国那么强大他还敢孤身去刺杀坏蛋嬴政。可惜呀,我们魏国被灭得最早,不然阿父也会找英雄好汉去刺杀秦王。”
青阳笑道:“这倒是。信陵君是四君子之首,窃符救赵之义天下人无不称颂,以他的贤明,如不是魏国早亡,岂能坐视暴君肆虐?”
明姬小脸顿时散发出骄傲的光芒。无名却哼哼道:“要说早亡,俺们赵国才最早呢。”
明姬瞪大眼睛道:“魏国早!”
无名梗起脖子:“赵国早!”
“魏国!”
“赵国!”
…………
看他二人为亡国谁早又起争执,青阳又气又乐,赶忙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大家一般早,一般早。对了,无名,令尊为何给你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无名眨巴眨巴眼睛,得意洋洋道:“这个说来话长,也有个故事。”
“说说。”青阳一本正经道。
无名摇头晃脑道:“话说长平之战,俺令尊和我哥哥……”
明姬咯咯笑道:“令尊就是你父亲。你自称的话就不必俺令尊了。”
无名假装没听见,继续道:“俺令尊和俺父亲,不对,和俺哥哥全被活埋了。据俺爹说,足足埋了四十万人哪,四十万,你们知道是多少么?一百个一百是一万,四百个一百是四万,十个四百个一百……”
青阳被绕的头有点发晕,明姬奇道:“你令尊被活埋啦,然后回来和你说?”
无名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看明姬,点头道:“恩。俺爹被埋了以后,发现自己没死,后来从密密麻麻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俺爹说,当时他其实没死,是被吓晕过去的。秦军后来都来不及掩土,直接尸体摞尸体,都堆成了山啊!俺爹醒来以后,看见好多野狗子在啃食尸体,啊呜啊呜,好多好多。野狗子你们见过没,它们就是野外吃尸体活命的,比狼还凶,眼睛都是绿的,脑袋上、脖子上都是脓血疙瘩。被野狗子咬过的人会得疯狗病的。得了疯狗病斜着眼看人,特别怕水,就和疯狗一样,也活不长。”
明姬吓得脸sè煞白,青阳见无名越扯越远,忍不住道:“说你名字的事儿!”
“俺爹扔了盔甲,沿途找农户求了点干粮,跑回邯郸才发现媳妇儿也跑了,改嫁啦。这下可惨啦,你想,儿子没啦,媳妇没啦。后来痛定思痛,专心务农,经隔壁王大娘的介绍,又娶了俺娘,后来就有了俺。俺爹给俺取名狗剩儿,大名赵狗剩儿,因为俺爹姓赵所以俺也姓赵,俺爹说庄户人取贱名命硬好养活。后来俺长大啦,觉得狗剩儿不好听,连王大娘的孙子二蛋都笑话俺。俺要俺爹改名,俺爹说他没有好名字,他还说他就是凭着赵杆子这个贱名,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名字不好有什么打紧,命大就行了。俺坚决不要,俺说你的命是拣回来的,俺是你剩下的,俺叫狗剩儿,你不成狗子了?后来俺爹也恼了,说不管俺了,名字先空着,等俺长大了自己想叫啥叫啥。所以村里人都喊俺无名无名的,就这么叫开了。”无名手一摊,笑嘻嘻道:“不过俺觉得听久了,无名好像也不赖,俺不打算改了。”
青阳挠了挠头,费好大劲才从无名乱七八糟的讲述中理出个头绪。一旁明姬却笑完了腰:“狗剩儿,赵狗剩儿,呼呼,笑死我了!”
正在这时,忽见舱内一片沸腾,一个个童男童女都趴到透气窗口往外望,惊呼声此起彼伏:“快看,外面有三座山!”“哇,好漂亮!都是在云里哦!”“看,左边那座,有仙鹤!”
无名、青阳、明姬急忙趴到窗口一看,只见碧波荡漾的海上不知何时出现三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峰上苍翠yù滴,楼台亭榭隐现其间,鹤唳阵阵,如闻仙乐,似近实远,三小直看得目眩神驰。
蜃楼船甲板上,一群军士、船夫簇拥着徐福、蒙天放二人,呆呆地眺望着忽然出现的三座大山。徐福张开双臂,长声而笑:“碧落黄泉三十载,今rì方得偿所愿!”
蒙天放震惊至极,良久道:“徐先生,这、这就是你所说的三座仙山?”
“正是。”徐福酒取出一副残缺不全的丝帛古卷,徐徐展开,指着古卷上画着的三座仙山道:“将军请看,左首蓬莱、中间方丈、右侧瀛洲。与这《齐谐》古卷上记录得一模一样。请将军下令先上蓬莱。”
“原来世上真有仙山,真有仙人!”蒙天放喃喃道,目sè越来越亮,回首大声喊道:“调转帆头,船首向东,先向左侧山峰航行!”
船夫、工匠领命,各归其位。正值调帆东进之际,忽见海天之间云气卷动,狂风大作,巨浪兴起,三座仙山上空渐渐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径直百里,宏阔幽深,似要将天地间一切吸入一般。
蜃楼船因船只太高,重心不稳,抗风浪能力极差,顿时巍巍然若宫室将倾,向着漩涡疾驰而去!徐福掏出罗盘看到指针像疯了似的乱转,掐指疾算,不由得面sè如土。
蒙天放在船头桅尾跑来跑出狂奔指挥船夫合力控制船的航线,但始终徒劳无功。跑到徐福跟前,摸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大声喊道:“徐先生,风力太大,我们控制不了船舵!”
徐福呆呆地仰望着宛如混沌的巨大漩涡,失魂落魄地道:“三山现,异域出。此天意也,人力何能为之?”
蜃楼船随着巨大吸力缓缓驶入漩涡,三座飘渺氤氲的仙山渐次消失,海波上重又恢复晴空万里。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随着蜃楼船永远地在大秦帝国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