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地坠入了大山的背后,燕青阳看着四周笼罩在黑沉沉夜幕中的树林,在风声中摇曳不已,就像一群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在磨牙低啸,心中充满了恐惧,再看看山坡上草庐中透出的一点灯光,略微心安。
盖聂的话并非没有让他动摇,但每每想起风大师衷衷嘱咐和萧师关切的眼神,剩下的那六个头他无论如何也磕不下来。
膝盖以下已经全部麻木了,燕青阳又冷又饿又怕,这时候大毛和小雀斑在做什么呢,想来是在卧房兴奋地讨论着剑元修行心得,吃着热乎乎的米饼,夹着肉块。燕青阳咽了咽唾沫,将怀里的剑箧抱得更紧了,摩挲着剑箧上凸起的蝌蚪文,燕青阳的心又飞到了王城的太子殿中。阿爹和蓝月姐姐在干什么呢?
昔rì燕国还在,阿爹还在时,每到晚饭过后,阿爹便会督促他习字,可他每次都趁阿爹不在,偷偷跑去央求蓝月姐姐替他临摹字帖。蓝月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温柔可亲便如他早逝的娘亲:“下次不可以这样哦!”便将帛布上十二个人字描红交给他,心知这个顽皮弟弟下次仍然会找自己代写,可有什么法子呢,长女如母,阿娘早逝,自己怎么也狠不下心拒绝。
阿爹其实早已知道字帖非他所写,但从不点破,直至燕国城破前夕,阿爹笑容渐少,一rì燕青阳将姐姐代写的字帖交给阿爹。阿爹叹息一声:“青阳,你年纪尚幼,玩心甚重,阿爹令你习字也算难为了你。你知道你姐姐写的这个是什么字?”
“人。”燕青阳怯怯道。
“何为人?”看着燕青阳茫然的眼神,太子丹目光灼灼道:“立于天地,长于万灵,是为人!因何立于天地延绵万代,因有家有国,不离不弃。因何长于万灵,因有根有本,莫失莫忘。君子务本,本立道生。你懂么?”
燕青阳点点头,稚嫩的声音坚定地道:“不离不弃,君子务本。”
太子丹欣慰地摸摸燕青阳的头:“习字便是为了明理,理既明,便不习也罢。”自那之后,太子丹再没让燕青阳习字。
寒风呼啸中,衣衫单薄的燕青阳喃喃道:“阿爹,今rì孩儿所为,算得务本么?”将剑箧贴近脸颊,泪水滚落其上:“剑箧,剑箧,你若不离,我定不弃!”闭目的青**本未曾察觉,他的泪珠一入剑箧,便有一道毫光闪过。剑箧上的蝌蚪文迅速地变动起来,重新排列,而后又归于沉寂。
晨光熹微,燕青阳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挣扎着再度跪好。直到晌午时分,阳光已是时分炽烈,燕青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啪”地一声,面前多了两个梨子,燕青阳抬头一看,盖聂冷冷地道:“休要多想,我是怕你死在这里,污了我这门前净土。想要继续跪请便,若要离开自便。我是不会教你的!”说完,昂然而去。
燕青阳如一瓢冷水浇下,看着地上的两个梨,喉头动了动,垂首不言。
直到傍晚时分,大雨倾盆,盖聂撑着把油纸伞从山下归来。走到燕青阳身侧,发现地上的两颗梨子未动,燕青阳早已昏迷在地,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庞,怀里仍然紧紧抱着那个黑sè的长条木匣。
盖聂站立当地,面冷如冰,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着燕青阳裸露的小腿已经肿胀成紫黑sè,再不推宫活血,这双腿必废无疑。凝目半响,盖聂长叹一声,俯身将燕青阳抱进了屋。
燕青阳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竹榻上,看着那个在火灶边煎药的背影,心头一暖,挣扎着便要起来。盖聂头也不回冷声道:“若想保全双腿,便躺下来不要动!”
药煎好了,盖聂用一个青sè瓷碗盛了一碗,吹了吹,便端了过来:“喝下去。”
青阳接过碗,黑漆漆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只喝了一口便咂舌不已:“苦,又苦又涩。”
“良药苦口,喝完它。”
青阳咕咚咕咚喝完药,愣了愣神,挣扎着起来,不顾浑身发软,扶着墙壁往外走去。
盖聂道:“你干什么去?”
“我、我……”他打算仍然到外边跪着去。
盖聂又道:“你不是要和我学剑么?”
燕青阳惊喜万分,颤声道:“你、你愿意教我。”
盖聂不置可否,指了指床榻:“躺好,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去趟学宫。”
两rì后,燕青阳和盖聂站在草庐外。燕青阳迟疑道:“我们真要回学宫么?”
盖聂嘴角一动:“怎么?你敢跑出来,便不敢回去了么?”
青阳低头小声道:“不是,这个,我想跟你学完剑再回去!”
“我言出如山,你择善固执。但世间之事,总有变通的法子。”还未等燕青阳反应过来,便被盖聂一把抓起,腾空向燕国学宫方向飞去。燕青阳觉得清风拂面,看着脚下飞速晃过的山川河流,又是惊奇又是兴奋。
只顿饭功夫,二人便到了燕国学宫门口。盖聂向守在门口的老奴道:“告诉风四行,就说盖聂来访!”
守门老奴发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人,那小孩似乎是学宫弟子,这一身白袍的青年男子又是何方神圣?盖聂眉头一皱,伸手虚空一抓,只见三十丈外一块树皮喀拉拉一声剥离开来飞向盖聂,盖聂伸出食指一划,树皮上顿时出现一道犀利的剑痕。将树皮递给老奴:“将这个递给他!”
老奴不敢怠慢,连忙带着树皮跑入了内院。风大师正在内院和萧战野相对而坐,听到萧战野说燕青阳已失踪五rì,也是皓眉紧皱。这时,老奴叩开别院拜倒在地,呈上了那块树皮。
风大师接过树皮一看,脸sè骤变。浑浊的双目jīng光一闪:“他说他叫盖聂?”
老奴点点头:“是,和他一起的孩子好像是我学宫弟子。”
“那孩子八成是燕青阳!”萧战野喜道,顿了顿又道:“风师,这盖聂是何方神圣?”
风大师伸出那块树皮上的划痕给萧战野看:“若我所猜不差,他便是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国士——七星剑圣!”
“七星剑圣!?”萧战野失声道:“便是那个未到不惑便摸到神念门槛的天才人物?相传当年chūn申君为了将他留在楚国,出动两名国士围追堵截,还是被他击伤了一名生生突围。青阳怎么会和此等人物有交集?这、这盖聂如是七星剑圣,又怎能将两名国士击败?”
风大师摇头道:“七星不是说他的修行阶位,而是此人的本命之剑是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五的龙渊,龙渊剑又名七星剑,他顿悟的正是七星剑意!至于他的阶位,怕是已到了八星!”
“八星!”萧战野震怖莫名。当今天下,国士凋零,譬如燕国,风大师曾为七星国士,但自昔年重伤后已退为六星巅峰,即便这般也能硬撑着和秦、韩两国并肩。至于楚齐赵魏四国,因有四君子之势,虽有国士,但八星国士绝对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加起来不过只手之数。
“我也仅是从这道划痕上散发的剑意来揣测,”风大师苦笑道:“至于是与不是,谁又知道呢!”
萧战野凝重道:“风师,这盖聂来意莫测,我等如何应对?”
风大师沉吟道:“他带着青阳前来,想来并无恶意。你我这便出门迎接,不可怠慢。”顿了顿,叹道:“青阳入我学宫时,便说见过当世大剑客,谁曾想是这位。”
风大师和萧战野一出学宫,便见青阳又是激动又是羞惭地拜倒在地:“风大师,萧师,我、我回来了。弟子擅自出门,愿接受惩戒!”
萧战野一把拉起来,看看青阳神完气足,温言道:“如想出宫游玩,和我说一声便好。你这一走几rì,可把风师和我急坏了。rì后万万不可如此!”
风大师向盖聂长揖道:“不知七星剑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请盖聂先生这便进来奉茶!”
盖聂摇摇头,指了指燕青阳道:“不必劳烦风大师,我今次来,便是为了这孩子。”
风大师摆手不迭:“盖先生切莫如此称呼,折煞老夫也。若蒙不弃,称声风兄便足以慰怀。这孩子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涵,海涵则个。”
冒犯?海涵?盖聂yù言,却不知如何启齿。转首道:“你自己说罢。”
燕青阳嗫嗫喏喏,将离开学宫后如何在盖聂草庐前求艺之事吞吞吐吐讲了出来,只是将荆轲坑蒙拐骗的丑事一带而过,变成了好心指路的路人甲。风大师和萧战野听了半天,面面相觑,又是吃惊又是感动,看着盖聂一脸愠sè,只差没笑出声来。
风大师走到燕青阳跟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盖聂先生乃是名动天下的高士,他肯收你为徒那是常人一辈子求不到的机缘,如此机会你应好生珍惜才是。学宫并无不能另行拜师的规矩,便是拜师了你也一样算作学宫弟子。燕青阳,老夫且问你,你可愿拜盖聂先生为师?”
“我、我愿意。”燕青阳激动地道。风大师哈哈笑道:“那便向盖先生行九叩之礼,记住,一rì为师,终生为父。”
燕青阳应声称是,恭恭敬敬向盖聂磕了九个响头。
风大师抚掌笑道:“世有高士,得其佳徒,堪称美谈。盖先生若不嫌简陋,这便请进学宫,容老夫聊表迎迓之意。”
盖聂见风大师既会做人,又善颂善祷,大生好感,便点头称善。其实,风大师心中更加欢喜,有青阳在,这位剑圣便算是和燕国学宫绑到一起了。而青阳又是如此坚持不忘本,rì后燕国有难,盖聂如何能够袖手?
四人在风大师院落摆起小席,谈谈说说,宾主尽欢。盖聂本是清心寡言之人,但在风大师的曲意结纳之下,萧战野和燕青阳的恭敬伺候当中,心情大为舒畅,不知不觉聊到rì薄西山才起身告辞。
将盖聂师徒送至门外,风大师面sè一动,盖聂道:“你我一见如故,风兄有话但讲无妨。”
风大师笑道:“两年后,学宫新晋弟子评定星级,届时可否……”
盖聂道:“这个份属当然,不知具体时rì为何?”
风大师道:“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盖聂想了想,道:“两年后八月十五前夕,青阳自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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