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涌汹涌的街道边,横卧着一个蜷成一团的青年,全身灰扑扑的,民工打扮,面前散落着几枚硬币。
来来往往的人流,看到这一幕,没有人因此停下脚步。
一对大秀恩爱的小情侣走过,女的想丢下零钱,男的拉着她走得更快了一些,只在嘴里丢下一句饱含鄙夷的话:“年纪轻轻地有手有脚,出来做叫花子也不嫌丢人。”
一个拿着破瓷碗,背着个补丁布袋的老头摇着头路过,走向不远处的商场,心里暗暗嘲弄:“地方没选好,脸上也不够惨,小伙子不专业啊。坐着不如趴着,躺着不如跪着,连这些门道都没摸清楚,就学别人出来讨生活,活该一天到晚弄不了几个钱。”
青年正是孟白,晕过去没多久就醒了,蜷在地上微微抽搐,像是冷又像是痛,眼睛半开半合着没有丁点神采,牙关紧咬,清秀的脸上有几处淤青,看起来很狰狞。
礼拜天街上很多人,各种各样的脚步声响动,偶尔面前还会有硬币撞击地面的脆响,孟白似乎一无所觉,身体反而蜷缩地更狠了。
一双高跟鞋停下脚步,再之后一张百元钞票被塞进了手里,孟白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很模糊,等到面前清晰起来时,就只看到一双远去的长腿,穿着黑sè丝袜,很xìng感,左脚脖上围着一圈银sè铃铛,走动时吟吟轻响。
纸币上还留着一些体温,像是能温暖到心里面去。
孟白重又垂下双眼,手中攥紧纸币,感觉到那位陌生长腿女孩的关心,似乎脑袋疼得也不是那么厉害了。
这时候,一个电瓶车的刹车声音响起,有人下车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孟白还没来得及抬眼,就感觉到有一只脚踩在自己的手腕上,跟着手中的钞票被人拽了出去。
抢钱的是一个飞车党,也就是那种专门骑着摩托车抢人财物的社会渣滓,自从东昌市禁摩之后,又改换骑电瓶车做案。
这人染着一撮黄毛,脸上有条浅疤,嘴里嚼着口香糖,拿到钱以后松开脚,“呸”地一声将口香糖吐在了孟白身上,说了一句:“小叫化子走狗屎运了,竟然还有人给张一百的。”
黄毛和同伙在商场附近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下手对象,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却没想到有了意外收获。
孟白嘴里闷吼一声,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张开双手就向那黄毛扑去。
并不是他有多么在意那一百块钱,而是他不能糟践这一片善心便宜了这种败类。
黄毛被他那声如同野兽垂死挣扎的吼音吓了一跳,伸脚踹在孟白腰间,跨上电瓶车。
他那个同伙一拧油门,电瓶车猛地窜出去,等孟白站稳身体的时候,就再也追不上了。
孟白盯着电瓶车远去的方向,眼中如yù冒出怒火,咬着牙骂了两个字:“扑街!”
这是他到东昌以后,学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粤东话。
话音落地,远去的电瓶车“嘭”地一声栽到了旁边的马路牙子上,侧翻着将车上的两个人甩出去。
还真就扑街了。
只这一下,足够他们拿十倍的钱也别想治好身上的伤。
孟白微微一呆,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没看清楚那两个飞车党摔成了什么下场,跟着又扶着脑袋蹲在地上,头疼地更加厉害了。
出事的地方很快就围成了一圈人墙,看别人怎么扑街本来就是华夏民众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情。
孟白没心情再关心这些,默默忍受痛苦,眼睛无力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圈人墙。
一天之内两次出语成谶,两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而两次之后自己都是头疼yù裂,这些一定不会只是巧合,其中一定还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个隐藏的东西很可能现在就揣在自己的裤兜里。
不知过了多久,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现场只留下了一汪血迹,孟白渐渐好受了一些,支撑着站起身。
再度掏出兜里的那张包裹着小东西的纸片,心里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一个黑得发亮的小东西静静躺在纸片上的血污之中,上面没有沾染一点点血迹,像是一朵微微绽开的黑莲花。
在看到黑莲花的一刹那,孟白似乎能感觉到,花芯里有一双眼睛睁了开来,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与此同时,孟白的脑袋猛然裂开。
不是真正的裂开,而是像是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脑海中抽搐,一半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两个自己对望的感觉,分外怪异。
像在照镜子,又不像。
镜子里是一朵小小的黑莲花,镜子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瘸子。
镜里镜外同时活了过来,真正地活了过来。
孟白发了会呆,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己前些年那些怪事的起因,心中也产生了更多的疑惑,小心翼翼地拈起黑莲,再度放回嘴里,含住。
那种九天遨翔的感觉立时在心底浮现,不过这一次没能再影响孟白的心境,静静地想像,静静地看着,像是个脱出局外的旁观者。
再一动念间,那种感觉立刻消失,舌尖上沉甸甸的小东西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
这时他终于能确定,就是这个小东西,让自己沉沉迷迷了小半辈子,还让自己变成了残疾,受尽了别人的嘲笑,受尽了世间的白眼。
以至于现在只要有人拿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都会产生摆脱不掉的自卑情绪。
或许是这东西嫌折磨得他够了,或许是今天挨了一顿猛揍,又或许是被蓝皮车将要撞到身上的恐惧震动,这个存在于身上二十多年的小东西终于随着那口黑血吐了出来,再也不能影响他的心境。
弄明白了这一点,心中似乎忽然打开了一个枷锁,孟白吐出小黑莲,郑而重之地放到贴胸口的口袋里,抬头振奋jīng神,默默在心底说出了几句话。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立足,我要靠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不再依靠父母,不再混吃等死,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再自觉卑微,别人双脚走路我追赶不上,那我就用单脚跳,用双手爬!
收好了小小黑莲花,孟白这才看向手中那张包裹黑莲的小纸片,这是一张名片,上面虽然沾着黑血,但还是能看出字迹,可能那墨镜女子从胸口掏出黑莲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没发现拿错了东西。
名片上的字迹有烫金痕迹,用手抹了抹就全部显露出来,上面写着:陆铮,智源工作室,后边一串手机号码,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背面也是一片空白。
孟白随手就要扔掉,转念想了想,还是将它塞回裤兜里。
工友们不是关在街道派出所,孟白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在门口跟值班的大叔耗了半个钟头,终于得知了这个消息,无奈之下只好恹恹地回工地。
工地里早已物是人非,换了一批襄水那边的民工,工友们的rì常用品都被那些人清理出来,堆在工棚宿舍门口。
孟白默默地走过去,蹲在乱七八糟的毛巾被褥中间,等到天sè完全黑定的时候,工友们才慢慢回来。
现在再闹已经完全没了用处,那些襄水工也都是在外卖苦力的人,没必要跟他们争论工地的事情,各人收拾行囊,气氛很沉闷。
孟白问王大明今后怎么打算。
王大明比孟白要大着整整一轮,生得短小jīng悍,听到他的问话,苦笑着摆摆脑袋:“先回家,等以后有活了,我们再一路出来。”
“借我一点钱,我不回去。”
王大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回去在这里能做什么?等着饿死吗?”
“我准备找活干,进厂。”孟白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看还是算了吧,像你这样一没工作经验,二腿脚还不方便的,没有人会要你。”
孟白执拗地摇摇头,没再说话。
王大明知道他的xìng格,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叹口长气想了想,说道:“我年纪大了,进厂不好找活,不能在这里陪你了。我表妹桐花在常安镇打工,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留给你。你暂时到她那里落脚,看看她能不能给你找个流水线上的工作。”
孟白见过付桐花一面,好像是五六年以前,那时候她到王大明家里做客,长得挺水灵的一个姑娘。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王大明打电话给付桐花说了一嘴,二人随着工友们在工地上凑和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王大明带着孟白挤上公交车,直奔常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