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黑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太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际。
冷月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上好的“女儿红”。冬之园里的水边庭园中,黄sè的小火炉暖暖地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sè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地嘀咕,爪子抓挠不休。
“呵呵,看来这酒真的不错!把这个小鸟馋的不轻,让它先来一口吧。”冷月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杯子划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扑棱棱”一声扑去,准确无误地叼了正着,然后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
“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
“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陆云好像并没有听出冷月话中的讽刺意味,趁机自夸一句。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又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似的打起了摆子。
“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呵呵一笑,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女儿红”又是谷外少有的佳品,所以十年以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此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这酒也不是白喝的,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对此陆云倒是毫不在乎。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拼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陆云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黑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rì饮一壶,活血养肺,对我的身体大有益处。”
“哦,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对了,那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冷月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一鼻子灰,陆云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结手头这件事,带你去中原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呵,是吗?”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其实也是从中原来的。”
陆云心中顿时一惊,显然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自己的来历。但口里却刻薄:“中原居然还能出现姑娘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来是长安人氏,七岁时和族人一起被发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冷月的嘴也不似平rì那样严实,她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长安冷家——你听说过吗?”
陆云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
自己怎么会没有听说过!长安的国手冷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居于dì dū,向来为皇室的御用医生,族里的当家人世代官居太医院首席。然而和铸剑山庄的陆家不同,冷家自视甚高,一贯很少和江湖人士来往,唯一的先例,只听说百年前冷家一名女子曾替听雨楼主诊过病。
“那一年,十岁的太子得病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当场廷杖至死,抄了家。虽然冷家在朝廷也有些要好的大臣极力求情,免除了男丁被斩首的厄运,但冷家一族也被驱赶出了长城之外,到达今天所在的极北之地并且规定永世不得进中原。”冷月喃喃道,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真可笑啊……宫廷yīn谋,却对外号称太医用药有误。真是伴君如伴虎,百年荣宠,一朝断送。”
她轻轻晃动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身在江湖草野的陆家。”
“你是不是流放途中遇到了前任药王谷谷主的?”他按捺着心里的惊讶与好奇问道。
“不是。”冷月靠在榻上望着天,“我和族人被押解,路过了一个叫珈蓝的荒僻村寨,后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陆云:“怎么,你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头不语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难道只有这些?”冷月支起下巴好奇地看着他,眼sè突然变了变,眯起了眼睛笑,“好吧,既然你有这份心意,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还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他,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呵呵,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怎么还跟我这般斤斤计较?”
“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不是我不愿意多看几个病人,其实是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地沉默下去:一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地看护病人,甚是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地处理伤口,叱呵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甚至连铸剑山庄的庄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俯首听话。没人看得出来,其实这个医者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也不喜欢这些江湖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一点也不安分”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江湖人,“这种耗费自己生命力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
陆云有些受宠若惊:“可你,那……为什么又肯救我?”
“这个嘛……”冷月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sè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不为别的,只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无聊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sè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对此他也无可奈何。
突然他从榻上坐起身来,一拍胡榻,身侧的赤血剑发出锵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影掠了出去。
风仿佛在刹那间凝定。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月儿,”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直呼她的名字,冷月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就让你给糟践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傲然道:“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地一声答应下来,“如果我以后有什么难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的。”
“真的?”他有些不放心,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不会轻易吐露心扉,什么事总是放在心里。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陆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吗?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势:“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来不及多想,他就脱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桌圣手的刘三爷在就医于药王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输的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以来赢来的上百万身家。
“那好,来就来,谁怕谁啊!”见他上当,冷月眼睛猫一般似的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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