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sè初起的时候,陆云便收拾好了行装,想着明rì便可南下,便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那件压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担,也总算是卸下了。双儿那个孩子,以后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样地奔跑玩耍了吧?而如意,也不会总是郁郁寡欢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个昔rì活泼明艳的小师妹露出笑颜了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负手看着冬之园外的皑皑白雪。多年的奔走,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嘎!嘎”忽然间,他听到雪鹞急促地叫了一声,从西南方飞过来,将一物扔下。
“什么?”他看了一眼,失惊,“怎么又是天山血蛇?”
眼角余光里,一条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闪电转瞬不见。妖瞳?他要做什么?陆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赤血剑,瞬间推开窗追了出去。
药王谷口,巨石嶙峋成阵。
那些石头在谷口的风里,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滚动,地形不知不觉地在变化,错综复杂——传说中,药王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中原一位绝世高手,平生杀戮无数,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赎回早年所造的罪孽,于是单身远赴极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结庐而居,悬壶济世。
而这个风雪石阵,便是当时为避寻仇而设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时若无人接引,必将迷失于风雪巨石之中。
难怪多年来,药王谷一直能够游离于正邪两派之外,原来不仅是各方对其都有依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为极远的地势和重重的机关维护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黑衣杀手飘然落下,点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阵上,“魔火,你来晚了。”
“呵呵,不愧是妖瞳啊!我可是被这个破石头阵绊住了好几天,”夜sè中,望着对方手里那一枚寸许的血sè珠子,来客顿时大笑起来,“凤凰胆——这就是传说中可以毒杀一切神魔的东西?得了这个,总算是可以杀掉教王老儿了!”
对一般人来说,凤凰胆毫无用处,然而对修习术法的人来说,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法器。《通古志》上记载,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但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魔。
教王最近为了修炼天魔神功第九层心法,一直在闭关。这一次他们也是趁着这个当儿,借口刺杀天池隐士离开了天山奔赴五台山,想夺得凤凰胆,在教王闭关尚未结束之前返回。却不料,中途杀出了一个陆云,生生耽误了时间。
妖瞳默然一翻手,将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毕,可以走了。”
“哦?处理完了?”血sè的小蛇不停地往那一块石下汇聚,宛如汇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发大汉却只是玩弄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个谷主杀了啊?真是可惜,听说她不仅医术好,还是个漂亮女人……”
“没有杀。”妖瞳冷冷道。
“没有?”魔火一怔,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作为修罗界里百年难得的杀戮天才,妖瞳行事向来冷酷,每次出手从不留活口,难道这一次在凤凰胆之事上,竟破了例?
“为什么不杀?只是举手之劳。”魔火蹙眉,望着这个教中上下闻声sè变的修罗,迟疑道,“莫非……妖瞳,你心软了?”
“点子扎手。”妖瞳有些不耐烦,“陆云在那儿。”
“陆云……铸剑山庄的陆云吗?”魔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是挺扎手——这一次你带来的十二影卫,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妖瞳哼了一声:“现在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否则会和他好好玩玩的,这次就先让他多得意几天,会让他慢慢还的。”
“不错,反正已经拿到凤凰胆,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们大事完毕,自然有的是时间!”魔火抚掌大笑,忽地正sè,“得快点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偷偷出来快一个月了,听魔水刚飞书传过来的消息说,教王那老儿前天已经出关,还问起你了!”
“教王已出关?”妖瞳猛然一震,眼神转为深碧sè,“难道被他发现了?!”
“没,呵呵,运气好,正好是魔水当值,”魔火一声呼啸,大蛇霍地张开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断地往着母蛇嘴里涌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计划回答,说你去了长白山天池,去行刺那个隐居多年的老妖。”
“哦。”妖瞳轻轻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还是得赶快。”魔火收起了蛇,眼神严肃,“事情好像有点不大对。”
“怎么?”妖瞳抬眼,眼神凌厉。
“妙水信里说,教王这一次闭关修习第九重天魔神功心法,却失败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无力约束三圣女、五圣子子和修罗界,”魔火简略地将情况描述,“教里现在明争暗斗,三圣女那边也有点忍不住了,怕是要抢先下手——我们得赶快行动。”
“哦……”妖瞳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剑光如同匹练一样刺出,雪地上一个人影掠来,半空中只听“叮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两个人乍合又分。
“陆云?”看到来人,妖瞳低低脱口惊呼,“又是你?”
“你的内力恢复了?”陆云接了一剑,随即发现了对方的变化,诧然。
——难道那个该死的女人转头就忘记了他的忠告,将这条毒蛇放了出来?他一眼看到了旁边的赤发大汉,认出是魔教五圣子里的魔火,心下更是一个咯噔——一个妖瞳已然是难对付,何况还来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进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场血战难免,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喝,提剑拦在药王谷前。
“谁要再进谷?”妖瞳却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转,便在风雪中拔地而起。魔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声脆响中巨大的天山血蛇箭一样飞出,他翻身掠上蛇背,远去。
陆云起身yù追,风里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句话——“与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还活着。”
陆云急匆匆地地返回夏之园,眼见冷月受伤了,不过很庆幸还活着,顿时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那一道伤口位于头颅左侧,深可见骨,血染红了一头长发。
霜儿将浓密的长发分开,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伤口,再开始上药——那伤是由极锋利的剑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离内直削头颅。如果不是在切到颅骨时临时改变了方向,将斜切的剑身瞬间转为平拍,恐怕谷主的半个脑袋早已不见了。
“你可真是个蠢女人!”看一眼冷月头上那个伤口,陆云就忍不住骂一句。
然而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此刻却乖得如一只猫,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说话,任凭霜儿包扎她头上的伤,对他的叱骂似乎充耳不闻。
“谷主,好了。”霜儿放下了手,低低说道。
“恩,没什么事你就先出去吧。”她只是挥了挥手,“去药房,帮宁姨看着公陆子的药。”
“是。”霜儿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地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说了,千万不要解他的血封——”陆云忍不住发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谁?魔教修罗界的第一杀手!你跟他讲什么昔rì情谊?见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陆云,你又输了。”然而,一直呆呆出神的冷月却忽然笑了起来。
“啊?”正骂得起劲的他忽然愣了一下,“什么?我输了?”
“你说他一定会杀我——”冷月喃喃,摸了摸绷带,“可他并没有……并没有啊。”
陆云一时间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的,那个家伙当时明明可以取走冷月的xìng命,却在最后一瞬侧转了剑,只是用剑身将她击昏。这对于那个向来不留活口的修罗界第一杀手来说,的确是罕见的例外。
“他是小飞……是我弟弟。”冷月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还不明白?”陆云顿足失声,焦急地望着她。
冷月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竟然在一时失了神。
“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冷月,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对他这样的杀手来说,这些昔rì记忆只会是负累。他宁可不相信……如果信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冷月凝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脸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被关在黑夜里。”她用细细的声音道:“他已经被关了那么久。”
“不过,他已经走了。”陆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别想了……他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你无法为他做什么。”
是的,那个人选择了回到天山上的天魔教,选择了继续做修罗界里的妖瞳,继续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搏杀,而没有选择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谷中,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过去。
冷月慢慢安静下去,凝望着外面的夜sè,陷入了沉思当中。
是的,妖瞳已经走了。而她的小飞弟弟,则从未回来过——那个小飞在十二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让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脑的金针,而是长年来暗无天rì的杀戮生活对人xìng的逐步摧残,他已经不是年少时的他了。
浩宇死在瞬间,犹自能面带微笑;而小飞,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虽然被外界的人尊称为神医,却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这对一个医者来说是耻辱,更是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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