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走后的半个多月,药王谷彻底回到了平rì的宁静。
这个位于极北黑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鸡犬相闻,耕作繁忙,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争霸丝毫不相干。外面白雪皑皑风刀霜剑,里面却是风和rì丽。
今年的十个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轮的药王令刚让霜儿带出谷去,和往年一样沿路南下,从江湖上不同的几个地方秘密发送出去,然后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来求医——冷月一时得了闲,望着侍女们在药圃里忙碌地采摘和播种各种草药,忽然间又觉得恍惚。
小飞走了,陆云也走了。都走了,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干。
真像是做梦啊……那些闯入她生活的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结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旧在这个四季都不会更替的地方,茫然地等待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将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发髻,才发现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不由抱紧了那个紫金的手炉,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间,外面一阵慌乱,她听到了黄儿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一路摇手。
“怎么?”她的心猛地一跳,却是一阵惊喜——莫非,是他回来了?
“谷主!谷主!”黄儿跑得快要断气,撑着膝盖喘息,结结巴巴说道:“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个蓝头发的怪人,说要见您……”
“哦?”冷月一阵失望,淡淡道,:“没药王令的人,不见。”
今年的回天令才发出去没几天呢,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病人上门。
每一年,药王令由秘密的地点散发出去,然后流落到江湖上。而后总会经历一番争夺,最后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实力的人夺得,前来药王谷请求她的帮助。一般来说,第一个病人到这里,多少也要是三个月以后了。
“有!有药王令!”黄儿却大口喘气着说,“有好多!”
“什么!”冷月霍然站起,失惊。
“他、他拿着十面药王令!”黄儿比画着双手,眼里也满是震惊,“十面!”
“……”冷月眼神凝聚起来,负手在窗下疾走了几步,“霜儿呢?”
“禀谷主,”旁边的小橙低声禀告,“霜儿姐她还没回来。”
出去散发回天令的霜儿还没回来,对方却已然持着十面药王令上门了!
冷月不出声地倒抽一口冷气——她行医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情形。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这样神出鬼没?
“带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过猞猁裘披上。
谷口的风非常大,吹得巨石乱滚,大雪飞扬。软轿停下的时候,她掀开帘子,看见了巨石阵对面一袭白衫猎猎舞动。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见雪地上一头蓝sè长发在风中飞扬,令人过目难忘。
奇异的是,风雪虽大,然而他身侧却片雪不染。仿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柔和的力量,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冷谷主?”看到软轿在石阵对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头行礼,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清楚楚传来,柔和悦耳,“天山天魔教五圣子魔风使,奉命来药王谷向冷姑娘求医。”
天魔教!冷月一瞬间怔住,手僵硬在帘子上,望着这个满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天魔教王麾下,向来有三圣女、五圣子以及修罗界界主。而风、火、水、空、力五圣子中,魔水、魔火、魔空、大力都是中原武林闻声变sè的人物,唯独妙风最是神秘,多年来江湖中竟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据说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来不离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这个神秘人却忽然出现在药王谷口!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对方捧出了一把的药王令。
将十枚药王令依次铺开在地上,魔风拂了拂衣襟,行了一礼。
“在下听闻冷谷主xìng格清幽,必以此为凭方可入谷看诊,”他一直面带微笑,言辞也十分有礼,“是故在下一路尾随霜儿姑娘,将这些药王令都收了来。”
冷月望了一眼那十枚回天令,冷冷道:“有十个病人要看?”
“病人只得一个。”魔风微笑躬身,脸上似是戴着一个无形的面具,“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应救治,或是被别人得了,妨碍到谷主替在下看诊,所以干脆多收了几枚——反正也是顺手。”
薛紫夜心下隐隐有了怒意,蹙眉:“究竟是谁要看诊?”
魔风深深鞠了一躬:“是本教教王大人。”
冷月眼睛瞬间雪亮,手下意识地收紧:“教王?”
“教王大人rì前在闭关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魔风一直弯着腰,隔着巨石阵用传音入密之术和她对话,声音清清楚楚传来,直抵耳际,“经过连rì调理,尚不见起sè——听闻药王谷医术冠绝天下,故命在下不远千里前来求医。”
冷月顿时一怔:“命你前来?”
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拒绝理由,她忽地一笑,挥手命令黄儿放下轿帘,冷然道:“抱歉,药王谷从无‘出诊’一说。”
“即便是这样,也不行吗?”身后忽然传来追问,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带了三分压迫力,随即有击掌之声。
“哎呀!”身边的黄儿等几个侍女忽然脱口惊呼起来,抬手挡住了眼睛。
冷月一惊,撩起了轿帘,同样刹那间也被耀住了眼睛——冰雪上,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
十二名黑人将背负的大箱放下,整整齐齐的二十四箱黄金,在谷口的白雪中铺满。
“听闻冷谷主诊金高昂,十万救一人,”魔风微笑躬身,“教王特意命属下带了些微薄物来此,愿以十倍价格求诊。”
黄儿只看得咋舌不止,这些金条,又何止百万白银?
她知道谷主向来在钱财方面很是看重,如今金山堆在面前,不由得怦然心动,侧头过去看着谷主的反应。
然而轿帘却早已放下,冷月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来:“妾身抱病已久,行动不便,出诊之事,恕不能从——魔风使,还请回吧。”
顿了顿,仿佛还是忍不住,她补了一句:“阁下也应注意自身——发sè泛蓝,只怕身中冰蚕寒毒已深。”
魔风未曾料到冷月远隔石阵,光凭目测发sè便已断出自己病症所在,略微怔了一怔,面上却犹自带着微笑:“谷主果然医称国手——还请将好意,略移一二往教王。在下感激不尽。”
“这个,恕难从命。”冷月冷冷的声音自轿帘后传出。
轿子抬起的瞬间,忽然听得身后魔风提高了声音,朗朗道:“在下来之前,也曾打听过——多年来,冷谷主不便出谷,是因为身有寒疾,怯于谷外风雪。是也不是?”
冷月并不答应,只是吩咐黄儿离去。然而,身后的声音忽然一顿:“若是如此,魔风可为谷主驱除体内寒疾!”
“呵,”冷月不禁哧然一笑,“看来魔风使的医术,竟是比妾身还高明了。”
“谷主医称国手,不知可曾听说过‘沐chūn风’?”他微笑着,缓缓平抬双手,虚合——周围忽然仿佛有一张罩子无形扩展开来,无论多大的风雪,一到他身侧就被那种暖意无声无息地融化!
魔风站在雪地上,衣带当风,面上却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柔和悦耳,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她凝神一望,不由略微一怔——这种气息阳chūn和煦,竟和周围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在下自幼被饲冰蚕之毒,为抗寒毒,历经二十年,终于将圣火令上的秘术炼成。”魔风使双手轻轻合拢,仿佛是一股暖流从他掌心流出,柔和汹涌,和谷口的寒风相互激荡,一瞬间以他身体为核心,三丈内白雪凭空消失!
黄儿只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欣喜若狂——不错!这种心法,只怕的确和小姐病情对症!
魔风微笑着放下手,身周的雪花便继续落下,他躬身致意:“谷主医术绝伦,但与内功相比,针药亦有不能及之处——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为谷主驱寒?”
“小姐……小姐!”黄儿绞着手,望着那个白衣蓝发的来客,激动不已地喃喃道,“他、他真的可以治你的病!你不如——”
“黄儿,住口。”冷月却断然低喝。
黄儿跺脚,不舍:“小姐!你都病了那么多年……”
“生死有命。”冷月对着风雪冷笑,秀丽的眉梢扬起,“医者不自医,自古有之——魔风使,我冷月又岂是贪生怕死受人要挟之辈?起轿!”
侍女们无法,只得重新抬起轿子,离去。
魔风在雪地里,面上的笑意终于开始凝结——这个女人实在是难以对付,软硬不吃,甚至是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不顾!他受命前来,原本路上已经考虑过诸多方法,也做了充足准备,却不料一连换了几次方法,都碰了钉子。
“冷谷主!若你执意不肯——”一直柔和悦耳的声音,忽转严肃,隐隐透出杀气。
冷月冷笑:还是凶相毕露了吗?魔教做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吧?
“魔风使,你应该知道,若医者不是心甘情愿,病人就永远不会好。”她冷冷道,眼里有讥诮的神情,“我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你不懂医术,又如何能辨别我开出的方子是否正确——只要我随便将药方里的成分增减一下,做个不按君臣的方子出来,你们的教王只会死得更快。”
“此中利害,在下自然明白,”魔风声音波澜不惊,面带微笑,一字一句从容道,“所以,在下绝无意在此动武冒犯。若冷谷主执意不肯——”
他霍然转身向西跪下,袖中滑出了一把亮如秋水的短刀,手腕一翻,抵住腹部。
“魔风既然不能回天山复命,也只能自刎于此了!”
声音方落,他身后的十二名黑衣人同时拔出了长刀,毫不犹豫地回手便是一割,鲜血冲天而起,十二颗头颅骨碌碌掉落在雪地上,宛如绽开了十二朵血红sè的大花。
“啊——”药王谷的女子们何曾见过如此惨厉场面,齐齐失声尖叫,掩住了眼睛。
“住手!”冷月脱口大呼,撩开帘子,“快住手!”
话音未落,黄儿得了指令,动如脱兔,一瞬间几个起落便过了石阵,抢身来到妙风身侧,伸手去阻挡那自裁的一刀——然而终归晚了一步,短刀已然切入了小腹,血汹涌而出。
“……”冷月随后奔到,眼看妙风倒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俯下身,看清楚了他的样子:原来也是和小飞差不多的年纪,有一头奇异的蓝sè长发,面貌文雅清秀,眼神明亮。但不同的是,也许因为修习那种和煦心法的缘故,他没有小飞那种孤独尖锐,反而从内而外地透出暖意来,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妖邪意味。
“呵……”那个人抬起头,看着她微笑,伸出满是血的手来,断断续续道,“冷谷主……你、你……已经穿过了石阵……也就是说,答应出诊了?”
她任凭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觉他的血在她手心里慢慢变冷,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拍打上来,震得她无法说话——这个魔教的人,竟然和小飞一模一样的疯狂!
既然自幼被人用冰蚕之毒作为药人来饲养,她可以想象想象多年来这个人受过怎样的痛苦折磨,可是……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不顾一切地为教王卖命?这些魔教的人,都是疯子吗?
他一直一直地坚持着不昏过去,执意等待她最终的答复。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封住了他腹间断裂的血脉。
“黄儿,小橙,蓝蓝,”她站起身,招呼那些被吓呆了的侍女们过来,“抬他入谷。”
被从雪地抬起的时候,魔风已然痛得快晕了过去,然而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没有错——药王谷冷谷主,是什么也不怕的。她唯一的弱点,便是怕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
他最终还是赢了,看来教王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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