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sè初起的时候,陆云和沈碧青准备北下长安。
这种yù雪的天气,卫沈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
“辛苦了,”陆云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无不抱歉,“沈……”
那声称呼,却是卡在了喉咙里——若按冷月朋友的身份,应该称其前辈;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
“七公子,不必客气。”沈碧青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转身交给卫子行,叮嘱:“这几rì天气尚冷,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出入多加衣袄——如若有失,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子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不敢分解一句。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陆云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却不敢开口。
他总算是知道冷月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子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沈碧青翻身上马,细细叮咛,“此去时间不定,全看双儿病情如何——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温柔地叮嘱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羽去那种地方鬼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卫子行也不生气,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
暮sè里,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yù雪的迹象。卫子行从身侧的包袱里摸出了一物,抖开却是一袭大氅,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医,也要小心着凉。”
沈碧青嘴角一扬,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露出小儿女情状:“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从长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离去,陆云随即跳上马,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他追上了沈碧青,两人一路并骑。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气质高华。
老五那个家伙,真是有福气啊。陆云隐隐记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卫子行曾受了重伤,离开中原求医,一年后才回来。想来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王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中原;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rì子。
“陆七公子,其实要多谢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微微一震,回头正对上沈碧青若有深意的眼睛:“因为你,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她在那个梦里,沉浸得太久。如今执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陆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陆云抚摩着那一匹冷月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沈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双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王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吗?那你可喝不过她,”沈碧青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吗?当年的子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陆云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沈碧青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陆云一怔之后,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暮sè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陆云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自语道:“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长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十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十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著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最深切的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的磨合。
杨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陆云怔着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沈碧青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子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著,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yù雪,能饮一杯无?冷月,我将不rì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一定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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