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气脉和煦而舒畅。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sè青青,有人在吹笛。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魔风居然不在身侧。
奇怪,去了哪里呢?“夏之rì,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rì。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是《chūn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魔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覆手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横笛的白衣人。魔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合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是奇异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在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sè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冷月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吗?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sè里,居然能听到这样美妙的笛声。
“醒了?”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戛然而止,魔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吗?”
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sè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身而过的刹那,冷月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魔风以重金雇用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冷月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魔风。这个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魔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笑?”
冷月愣住——沐chūn风之术会从内而外地改变人的气质和xìng格,让修习者变得圆融宁和,心无杂念,那种微笑,也就是这样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从一开始看到魔风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来修习jīng深,已然将本身气质与内息丝丝入扣地融合在一起了。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忽然失了笑容。
冷月隐隐担心,却只道:“原来你还会吹笛子。”
魔风终于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不,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们西域人的乐器——以前姐姐教过我十几首楼兰的古曲,可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他微微侧头,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苏格……”
那些事情,其实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几年来浴血奔驰在黑暗里,用剑斩开一切,不惜以生命来阻挡一切不利教王的人,那样纯粹而坚定,没有怀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原本,这样的rì子,过得也是非常平静而满足的吧?他不去回想以往的岁月,因为这些都是多余的。
可为什么这一刻,那些遗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间重重叠叠地又浮现出来了呢?
“你这样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绷带,冷月担忧地望着他,“你的内息和情绪开始无法协调了,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银针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魔风忽然蹙起了眉头,烫着一样往后一退,忽地抬起头,看定了她——
“冷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被那样轻如梦寐的语气惊了一下,冷月抬头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却随即笑了,“或许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绷带上打了一个结,凑过去用牙齿咬断长出来的布,“但现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医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凭医者处理着伤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西域湛蓝sè的天空。群山在缓缓后退,皑皑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过三rì,便可以抵达天山了吧?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语厉叱,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距离被派出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频频遇到意外,幸亏还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回。然而,不知道天山那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况?瞳……你会不会料到,我会带了一个昔rì的熟人返回?
不过,你大约也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亲手用三枚金针封住了你的所有记忆,将跪在冰河旁濒临崩溃的你强行带回宫中。如果当时我没有下手把你击昏,大约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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