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听到这句问话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和夏明兰规规矩矩坐在客厅里,听着父亲洪仲达正言厉sè的训词:“我再一次提醒你们,表姐表弟之间应该相互帮助、相互爱护,但绝对不能结婚!”洪振东象听到死刑判决一般,脑袋一片空白,他久久坐在沙发上,听不见别人的说话,也不知道父亲何时离开。是夏明兰把他从痴呆状态中推醒,接着,二人情不自禁相拥而泣。
鲁雪萍轻声问道:“洪兄弟,你在想什么呢?”
洪振东望着鲁雪萍的如花笑靥,强自镇定。“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是在想月华,不知道此时她在干什么?”
鲁雪萍讥笑:“是真的吗?”
洪振东见她意味深长的神情,忙收摄心思,一本正经道:“当然是真的,只是你别笑话我。”
鲁雪萍莞尔一笑,不再言语,一双媚眼依旧目不转睛盯住他。
洪振东把头扭了过去,他从未在女人面前如此失态,看来自己的道行毕竟太浅,仓促之间连象样的饰词都想不出来,脸庞又不知不觉发烫。
鲁雪萍看得真真切切,喜不自胜。
走出煤都车站,洪振东见到一个年轻汉子举着接人的牌子。
他上前问道:“是蒋处长派来的吗?我们是从三江来的!”
那年轻汉子打量一眼。“正是,请随我来。”
年轻汉子领他们来到一辆jǐng车旁。“请上车!”
洪振东疑惑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们领到这儿来?”
从jǐng车上下来一个中年jǐng官。他含笑道:“我们是铁路公安局的,我姓卫,叫我老卫就行。他是小邹。事情是这样的,和你们有往来的铁路局蒋处长出了点事,我们公安部门发现你们也被牵涉进来。上面要求我们迅速取证,尽快结案。恰好你们来了,麻烦你们配合一下,到局里做个笔录。”
洪振东道:“没问题,我们一定配合。”
卫jǐng官在车上给他们介绍情况:国家建设突飞猛进。全国各地煤炭需求成倍增加,铁路运输压力很大,矿上的煤炭堆积如山。却来不及运出去。用煤单位不管是计划内或是计划外,都盯着供不应求的车皮指标,蒋处长等人便成了香饽饽。有单位举报他们以权谋私,影响了地方经济建设。
卫jǐng官说。你们在上月与蒋处长签订的协议未经上级批准。纯是蒋处长个人行为,是无效的。今后铁路局将严格执行国家计划供应车皮,以有效保证国家建设。市府谭秘书长已把你们三江的情况给我们作了通报,你们只要实事求是讲出来就可,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
洪振东和鲁雪萍面面相觑,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到了公安局,洪振东坦然讲述了上次与蒋处长交往的经过,因为是正常的贸易往来。只不过是从中插队,争取到计划外的车皮指标而已。不存在违法问题。
卫jǐng官始终客客气气,毫无为难的意思。只是在最后才提出一件事:“据蒋处长交代,上回还有一个小插曲,他和鲁同志谈了对象。这是你们的私事,我们不干涉。不过,他给鲁同志的三千元钱却是蒋处长的受贿款,要收归国库。倘若你们带的钱不够,回去以后务必把这笔钱汇过来!”
鲁雪萍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洪振东忙帮她解围说,回三江后立刻汇款,请放心!
离开公安局后,洪振东给谭佑仁打了电话,谭佑仁说,蒋处长太贪心,东窗事发是早晚的事,咎由自取,不会连累到你们,但生意是做不成了,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洪振东说,事出突然,心情不好,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过些rì子我和月华一起来看望你。
洪振东和鲁雪萍心情都不好,随便找家饭店,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根娃的胃口却特别好,吃什么都比大山里的香,剩下的饭菜他一个人全包了,撑得肚子滚圆。
饭后,他们找旅馆住下。洪振东知道根娃睡觉有个毛病:鼾声如雷。出门在外,人很辛苦,洪振东不差钱,不愿委屈了自己,就开了三间房,各人一间。
洪振东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这一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再次证明世事多变,难以预测。原以为找到一条迅速致富的捷径,不料才开头就断了路!他不免有些沮丧,不得不对自已的凌云壮志产生些许怀疑。他想起表姐所说的一个月思考期,他该如何决断?又想起月华翘首以待,等着他的好消息。又该怎样面对?
洪振东想得脑袋发昏,正要脱衣睡觉,听到有人敲门。洪振东开了门,见鲁雪萍的双眼红红的,才哭过似的。忙让进屋子,问她怎么回事,鲁雪萍竟然傍着他的肩膀哽咽地哭了起来。
洪振东慌了手脚,急忙扶她坐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鲁雪萍边哭边道:“我是自取其辱啊,本来就不该来到这地方,上一回也不该来,可李德林偏要我来!”
洪振东道:“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有错,不能单怪李德林。幸好没出大事,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出格的事了!”
鲁雪萍道:“不,你不是那种人!有钱谁都想挣,人之常情。可李德林不一样,他为了赚钱,连老婆都愿意让出去。上一回吃了亏,他没有半点愤恨,也没安慰我。反而当着我的面数红票子,点了一遍又一遍,他把钱看得比我重,跟着他还有什么意思?”
洪振东不知所措,只得没话找话说。“你肯定误会他了,他也是为大家赚到钱,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要怪就怪我!回去后我找戈总商量,再给你一点补偿。”
鲁雪萍含泪抬头。“洪兄弟才是个真正的好人,从来不岐视我,一直把我当作兄弟姐妹看待。不象别人,看上我的姿sè,占了我的身子,却从不真正把我当人看待!”
鲁雪萍的模样楚楚可怜,脸庞通红,眼中迸shè出炽烈的光亮,犹如燃烧的火焰。洪振东心头一震,暗想不好,这女人动了真情!他不由自主地挪后一步,却见她突然扑了过来,双手把他紧紧抱住,滚烫的嘴唇贴到他脸上,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不要钱,我只要你!有你作补偿,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要了我,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你懂得我内心的痛苦,我是被人逼的。你最清楚,我的心其实是最纯洁最善良的,我原本就是最可爱最乖巧的小姑娘啊!”
洪振东惊慌失措地推开她,却被她双臂紧箍,动弹不得。她那柔软富有弹xìng的胸脯紧贴他的胸前,浓烈温馨的体香直冲鼻孔,熏得他晕晕乎乎。
鲁雪萍继续自言自语。“你要了我,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不会纠缠你的,我不是人尽可夫的轻薄女子,我也想要一个真心真意爱我、我也真心真意爱他的男人!有了这一次,我才活得值,才有活着的意义!”
洪振东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憾,鲁雪萍备受欺凌不堪回首的往事象根钢针深深刺痛他的心。这个曾经被踩到社会最底层的弱女子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喊,却是以这种扭曲、畸形的方式寻求他的安慰,把他当作灵魂的救世主!
在他眼前陡然浮现那几年中被自己伤害过的一个个鲜活的人影:龙德章夫妇、梁校长、彭老师、“四二三战斗队”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同龄人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又出现夏明兰、戈chūn生、白面书生、秀秀等人的面容,他们这些曾经风光一时的老红卫兵能象贾雯雯、鲁雪萍一样感同身受?对于那些生命已经逝去或者心灵受过极大创伤的人们,我们这些所谓的“造反派”是否有出自内心的感悟:我们对他们缺少一个象模象样的道歉?洪振东的心头一阵阵绞痛:他觉得愧对鲁雪萍,愧对那些年被他伤害过、备受屈辱的骨肉同胞。
洪振东猛然挺直胸膛,用力挣开鲁雪萍的拥抱,把她扶到椅子上,柔声道:“我叫你一声姐姐,真心实意地叫你好姐姐!你的心思我全明白,你原本就是纯洁善良的小姑娘,以后就是我纯洁善良的好姐姐。过去的噩梦已经结束了,永远结束了,你一点都不用放在心上!”
鲁雪萍泪水涟涟,她抬起头来,幽幽地望着洪振东。“谢谢你好兄弟,我失态了。我会把今晚永远记在心底里,这是一辈子最珍贵、最刻骨铭心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