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其他人,譬如周国良开超市、白面书生打理餐馆或者刘明泉甚至洪振东办机床厂,他们因各种各样理由走上了个体经营道路,在夏明兰的认识中,与以前的资本家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异。而象戈泽其这个毕生jīng力都化费在同地主资本家斗争的资深老同志,居然也将踏上这条路,却是夏明兰始料未及。
夏明兰丝毫没有任何岐视民营企业的想法。改革开放后,国家政策非常明确,民营企业是国营企业的补充,同样是国家经济建设的组成部分。民营企业家也可入党,当人大代表。
夏明兰的意思是国营企业毕竟处于国家经济主导地位,国营企业目前遇到暂时困难,正需要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干部挺身而出担当重任。如果国企领导人也只顾个人,光打自己的小算盘,国企不就垮了吗?试想机床公司这种有六七千职工的企业一旦破产,会对三江市造成多大的影响?六七千职工代表六七千个家庭,牵涉到的家庭成员过万,在三江这个不大的城市中所占比例很可观了!
象戈泽其这样的干部也想加入这个行列,夏明兰一下子还不易接受,戈泽其给人的形象原本就算不上崇高,某些方面的私德更是不敢恭维,在这方面,夏明兰是有亲身体会的。因不算是太大的事,她从未放在心上。但从此时此刻起,戈泽其在夏明兰心目中的形象便一落千丈了!
阮明珠对戈泽其的小算盘是最清楚的,彭子超分析过他的特xìng是“半边是人。半边是鬼。”阮明珠在他身边必须处处谨小慎微,除了适应他做人的一面,更要关注他当鬼时的种种行为。彭子超是从人心的角度来考虑的。他认为每个人心里都有善念和恶念,善念占上风时,办的是善事,这时的人就是善人,恶念占上风时就办恶事,变成了恶鬼。
夏明兰对阮明珠的底细并不完全清楚,还不便过多地坦率直言。她试探xìng问道:“戈总的心思一目了然了。到时候你一定还会跟他走,对不对?”
阮明珠沉思道:“还很难说。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阮明珠心里想的是:要根据舅舅计划的实施情况,再评估还有没有必要留在戈泽其身边。但这是不可外泄的。
夏明兰进一步探询:“你说的情况是不是你和戈总的关系?外面有传言,你一定也听说过。”
阮明珠笑道:“我和戈总只有工作关系,其它方面是不可能的。我说当时具体情况是指我对机械进出口公司还有没有用。”
最近阮明珠考虑最多的是公司和养殖公司的互保问题,她要想尽办法促成梅新洲和贾富贵的合作。由他们两家互保。然后逐步解除机械进出口公司对养殖公司的担保责任。这也是彭子超计划中的一部分。要尽量避免出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局面,彭子超不愿意伤害国营企业。
夏明兰问:“你当真不会考虑戈总?有不少人都认为你已经是他的人了!”
阮明珠不以为然。“清者自清,我不在乎!莫非夏姐也是这么想?难道你认为戈泽其这种人能和何冰冰的老公相比?”
夏明兰笑道:“看来乔老爷成了青chūn少女偶像了,连我们堂堂大秘书也惦记着他。我应该赶快提醒何冰冰看牢点,免得被人抢跑了,哭都来不及!”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何冰冰边走边叫:“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凭什么说我会哭?要是有人喜欢他,我拱手相让!”
阮明珠莞尓一笑。“此话当真?”
何冰冰一本正经。“假不了!你真想要?”
夏明兰噗哧一笑。“你别听她的。嘴巴硬得像鸭子,当真有人要抢乔老爷,她还不跟你拚命!”
阮明珠笑道:“我可不敢跟武林高手争,免得自讨苦吃!好了,现在该听我们夏姐的故事了!”
夏明兰拢一下额上的头发,沉思道:“明珠要听我和洪振东、程立人三人之间的故事,我也想好好理一下头绪,我们之间的关系搞成今天这样的悲凉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冰冰抿嘴笑道:“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夏姐未必能讲得清自己的事,倒不如由我来帮你分析一下前因后果,保证你听得心服口服!”
夏明兰眼睛一亮。“真的?巴不得有人帮我全面、客观地分析,找出问题的根本,以免今后重蹈覆辙!”
何冰冰思索片刻。“社会是由无数个家庭组成的,每个家庭又由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组成。以前没搞计划生育,兄弟姐妹五六个或七八个并不少见。那时候亲戚关系、邻里关系都很融洽。一人有难,众人相助。记得在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迷了路,心里害怕,有个素不相识的阿姨把我抱起来,我说不清家住在哪儿,她就站在路边等我的家人来找。我哭着喊肚子饿,阿姨就买了烧饼给我吃。我妈发现我丢失了,急得不知所措,十几个邻居分别拿着铜勺一边找一边敲,路人一看就知道有孩子丢失了,纷纷帮忙寻找线索。妈妈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和阿姨笑成一团了!
夏姐还记得我们读初中时学雷锋做好事,帮助孤寡老人,个个争先恐后。班里的男生和别的班比赛篮球,我们女生组成啦啦队前去助威,男生们劲头十足,十场有九场赢!后来又代表市二中参加全市比赛,夺了冠军,那几年同学之间的关系多好!”
夏明兰的脸厐泛起红光。“那几年的情景至今难忘,有好多次活动洪振东都和我们都在一个小组。”
何冰冰道:“我认为夏姐的悲剧是从你们十三个同学组成红旗兵团开始的,正是当初夏姐全身心投入的那一场浩浩荡荡的斗争,搅乱了美好的人际关系。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们红旗兵团从最初十三个人发展到后来的四五百人,抄过多少人的家,毁坏了多少文物,批斗过多少老师、干部以及所谓的黒六类、臭老九,跟反对你们的造反派打过多少次架?那时候有多少支象红旗兵团那样的队伍,每天整你整他,批张三斗李四,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声嘶力竭、慷慨激昂。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人心变坏了,人际关系变坏了!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实例:周建兴和余顺利二人原本亲如兄弟,后来反目成仇,连累子女遭遇如此坎坷;夏姐和洪振东两方家长同样如此,好端端的兄妹至亲成为冤家对头,致使原本一对好鸳鸯被硬生生拆散;更有甚者如戈泽其之类靠出卖自己的老婆一步步爬上高位。在那个年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同事、邻里之间有多少人敢于推心置腹倾心交谈?人心的扭曲达到多么可怕的程度!”
夏明兰频频点头,何冰冰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当年干了许多错事,却没有进行过认真反思。总以为当初年轻无知,头脑发热,是顺应滾滾洪流,响应伟大号召,错不在己。从未换位思考,从未想过无数平白无故受尽屈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更未想过那些直接或间接被迫害致死的人的亲友是什么样的感受。
就说何冰冰和乔老爷两家,他们本人和家人都受到过难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尽管他们的冤屈得到了平反,但失去的亲人、失去的青chūn以及长期的jīng神压抑远不是一纸公文可以抵消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洪振东的悲剧、周国良和余小瑛的坎坷恰好是他们极端无知幼稚的疯狂举动的回报,是他们为之付出的惨痛代价!
何冰冰深有感触道:“我和乔老爷两家算得上是动乱年代劫后余生了,幸运的是遇上了改革开放、拨乱反正的大好chūn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抬头挺胸做人。
但是据我所知,依然有许多人被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折磨着,痛苦着,譬如武斗中失去生命的、广阔天地中受过污辱的、关进牛棚受到过非人待遇的,他们有冤无处诉,有气无处泄,没人能为他们下个定论,死去的人白死了,吃的苦白吃了!或许时间会冲淡他们的痛苦记忆,但永远不可能消失,有的甚至会代代相传!”
阮明珠感受到何冰冰对“许多人”的深切同情,不仅仅是因为何冰冰的家庭环境给予她的切身体会,更是因为她对动乱年代的反思,为亿万大众错失大好光yīn痛惜!而阮明珠之所以能有所感悟则是因为她恰好是这“许多人”中间的一个!
这些年来,阮明珠忍辱负重、委屈自己在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身边工作,为的就是有朝一rì揭开父母亲不幸去世的真相!
夏明兰的心头隐隐生出愧疚感,一种因在疯狂年代做出疯狂举动而伤害到无辜好人的歉疚!夏明兰由此联想到洪振东、刘明泉等当初发起成立红旗兵团时被人称为“十三太保”的老同学们,他们会不会也有相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