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没有说话,只是翻来覆去看着那块牌子。
陈逸也不怕他看,自己本就是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丁一还能看出花来么?他干脆抖了抖长袍往椅子上坐下,望着那总旗胡山冷笑道:“左千户所总旗胡山,平湖人,袭父荫入锦衣卫,正统三年,获白莲贼窝点七人;正统七年,获白莲贼十七,其中有贼教护法一名;正统……累功升迁总旗。对吧?”
经历司本来就是管理锦衣卫的公文记录的,但这陈逸也的确不单是会钻营,而且极是强记,简直就是人形数据库,就这么把胡山的履历从从容容念了出来。胡山听着不禁sè变,原本这陈逸是七品,胡山身为总旗却也是七品,看上去是平级,但对方却是文职。而且陈逸虽然身处掌管文档的经历司经历,为何会对自己的履历如此熟络?通常不是要升官就是要倒霉的人,才会被人记得如此清楚,升官,胡山是知道如果没有变故,这个总旗就到头了。那就是说自己要倒霉了?再说这厮还有一个私参抚夷事,也就是说明上面有大员安派他做这事,简单的说就是上面有人,而胡山最大的弱项偏偏就是上面没人,想着不禁有点心慌。
丁一此时终于看完了,把牌子随手扔回桌上,面无表情向那陈逸说道:“你想怎么样?”
“以后你没事别到前院来,就在后院老实呆着,出入就从倒夜香的后门吧。”陈逸一点也不担心丁一会发怒,一个秀才,京师里车载斗量的货sè,不,应该说是沙粒一般人物,能翻腾出什么浪花?何况自己恩主可是王振王公公的侄子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山王大人——除了皇帝和勋贵,这大明朝还有比王振王公公更有权柄的么?
不论从官职、功名、人脉陈逸都稳稳吃定了丁一,所以陈逸削起丁一的脸面也毫不留情:“这宅院不是你区区一个小秀才能拥有的,有几个钱不好好在容城当你的土财主,来京师充阔气?哈哈,真是夏虫不可言冰哉!”
丁一敲了敲桌面点点头应了一声:“陈大人所言极是,这宅院的确不是学生所能拥有,只是世交长辈所赐,故之不敢辞罢了。”
陈逸听着略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太狠叫丁一从后门出入,能把这宅子随手送人的世交长辈,恐怕也不是简单人物,但回过头一想,了不起不就是那些勋贵吧,大约也只有那些人,所以王大人才不好直接到手,免得他们又去太后那里哭诉,勋贵又如何?何况只是世交长辈罢了。
当下直接便对丁一道:“你懂这道理就好,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啊,丁秀才,你若听我一声劝,速速将这宅院契约取出来转与本官指定人等,请里长来做个见证,然后即刻离开京师,本官看在你也是读书人的份上,保你xìng命周全便是。”
“陈大人倒是善心。”丁一笑了笑,感激地冲陈逸行了个揖。
“好说,好说!”陈逸这回倒也不为难丁一,让这小子灰溜溜滚出京师,再把这宅院交付王大人,想来这差事总算妥当了吧?却便又道,“等等,那个叫如玉的看着煞是可人,你先把她卖身文契拿出来交给本官。”他也不讲究吃相难不难看了,不说什么夜来读书无人剪烛之类的,因为他怕丁一这小地方的秀才,不清楚这官场的套路或者装听不懂,干脆把话挑白了。
指使陈逸来的人是谁,丁一心里已经有数,不外乎就是马顺、王山、王林其中之一。
丁一不能退,土木堡战役已经离现在不到一年了,而且自己也被打上阉党烙印,他完全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他一步也不能让,一让就是死。
何况于他已得罪了这个陈逸。
得罪君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罪小人。
陈逸是个小人,而且是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小人,他并没有为了逞威风在众人面前亮出身份;他索要这宅子也不是要归入自己名下,而是说转给他指定的人等;他只索一个丫环,尽管丁一不可能把如玉给他,但毕竟对于这么大到恐怖的宅院和那些奴仆来说,陈逸只要个丫环,他不贪心;并且他还强记得如一个人形数据库。
一个知分寸懂进退、能自律不贪心、极为强记的小人就是一条毒蛇。
若是报出王振名号,或是虚与委蛇先把宅子给他,到时王振一问这姓陈的必然没有好下场。但如果中间有人出来保这陈逸,逃过这一回的话,丁一知道陈逸这种人的报复,一旦到来绝对的极为可怕和致命的。
丁一微笑着道:“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保我xìng命,不过一个粗使丫环罢了……只是大人,恐怕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噢?何事?”陈逸冷笑起来,大约丁一要做垂死挣扎,报出他那世交长辈名号吧。但陈逸却知道这根本就是无妨碍的,勋贵动不了,还动不了你这小秀才?荒谬!
“大人是善心人,愿保全学生的xìng命,只是学生却不愿保住大人的xìng命。”
丁一笑嘻嘻地说着,冲边上站着的胡山说道,“兄台有闲么?有闲把这厮结果了,陪他玩了许久,学生实在是玩腻了。”
丁一已决定不能放他走,而且他看出了胡山抱大腿的意思,更是不想浪费一个现成的投名状。
胡山极为犹豫,陈逸可是正儿八百的朝廷命官啊!丁一随口便叫自己把他杀了?这要是事发,运气好是自己赔命,运气要是略差,那是抄家灭族的事吧?干,还是不干?
“你、你要干什么?本官可是锦衣卫经历司经历!你这是要谋害朝廷命官么!”陈逸戟指着丁一喊问。
丁一没有理会他,只是向胡山问道:“你缺什么?”
胡山被问得一愣,论资历他也熬了十来年了,但当年他当小旗时带着巡街的校尉,有运气好的都是试百户了;论身手他自问千户所的同僚之中,能与他放对支撑过十回合的不超过一个巴掌,但偏偏那些身手不如他的就当上百户、试百户;论功他这十年连接破获多桩白莲教在京城的暗桩,拿着贼人个个都是货真价实,那些毫无寸功的人,却就是升得比他快……
想到这其间种种,胡山也算是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就缺头上那一片云!”上面没有人遮荫他提拔他,任他身手再好资历也够功劳也超乎众人,一样这辈子也就是个总旗了。
“嗯。”丁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投名状是要自愿的,跟白衣秀才王伦逼林冲那样,就落了下乘。
陈逸此时已从方才的失态中清醒过来,听着一问一答,他是极会钻营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必定有一些消息没有掌握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是能伸能屈的,当下强笑道:“方才只是与东翁说笑,学生何至于能干出这等事?东翁方才说乏极了,不如先行憩息,待得醒转学生再来陪东翁手谈一局可好?于八股时文,学生还有略有一点心得可以和东翁参详一二……”这便是聪明人,不单不要脸说自己是开玩笑,还点出自己身为举人的价值——丁一是个秀才,按他想总要再进考场的,有一个举人出身的给做辅导,那可就方便了许多。
说着陈逸便往门外行去,但他终于没能触及房门
因为胡山已无声无息在他身后掩上来,一刀便抹开了他的咽喉。
看着仍在地上抽搐的陈逸,丁一摇了摇头:“这不行,太差了,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去睡觉了,千万不要叫醒我!”
四、五人躺着也不觉挤的黄花梨木大床,丁一前世恐怕十年工资不够买一只床脚——没有丝毫的夸张——刚才遣退了丫环,丁一甚至弯下身子去仔细查看,那木sè金黄而温润,心材颜sè较深呈黄褐sè,密密麻麻的小鸡翅纹理……跟前世他被借调去拍卖会负责安保行动时,那些古董鉴定师说的一样,绝对是黄花梨木无疑,丁一记得当时拍卖会上,一个黄花梨木的算盘都要炒到二十万了,这床那硕大的床脚要是剖开怎么也能做好多个算盘吧?何况这是大物件,向来都是比小件贵的,十年工资连升迁加薪算起,一百万好不好?真的不太可能买得起一只床脚啊。
但躺在这侈华的大床上,丁一却根本睡不着。先前在容城事叠事时,整个人都绷得极紧时倒也就没去空想,这时松弛下来他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茫然。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大明的秀才,对于历史的走向和未来丁一大致上是了解的,这种王振给予的荣华富贵也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该怎么办?
他问自己。
但没有答案。
在前世时他也看过许多穿越小说的,里面的主角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可到了自己这遭,却就悲从中来了。王振的世侄,听上去不错,要是早穿越十年丁一也就不怕了,至少有充足的时间给自己培养一点实力,但现在只有几个月,想这些真的都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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