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明字战旗被随意地丢弃在战场上的一个小丘陵,不知道多少只脚踩踏过,也不知道上面那马蹄的印迹是属于明军自己的,或是瓦剌人的;旗角尚未枯干的血迹,已被溃兵卷起的尘土染得混浊,又一只马蹄踏上去,无数马蹄纷乱踩过,直接把它深印入土里,但它还将一角露出土面,风中无力地摇曳,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光辉,或是jǐng示着他人远离……
百十步外的丁一并没有看到这角残旗,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胡山和那些锦衣卫便停了下来,以至于身后的溃兵一下子撞到最后一列锦衣卫的身上,丁一看着那几个溃兵还在推掇谩骂着些什么,猛然喝道:“乱我军阵者,斩!”
最后一列的锦衣卫便抽出了长刀,一下就将那几个溃兵斫倒在地,立时吓得周围的溃兵远远避开。丁一看着百十步外的小丘陵,对胡山说道:“还有在作战的队伍。”烟尘交错,对于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来说,足以让他知道,那丘陵背面,必定有着两方部队正在交锋。
让人随时感觉随时会倒下的丁一,依旧向前迈步,每一次丁一身上的甲叶作响,胡山都暗暗做好准备,去将他的先生搀住,不单这支队伍不允许丁一倒下,胡山自己,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但如同丁一那身残留着许多箭簇撞击痕迹和暗红血迹的甲胄一样,尽管看上去饱经创伤,它仍坚强护卫于丁一身躯之上;丁一尽管随时都感觉可能倒下,便直至登上那小丘陵之上,望着下面两方交战的骑兵,他依旧倔强地拔出长刀。百炼秋水雁翎刀,斜指向前:“弩!上弦!”
“弩!上弦!”胡山撕心裂腑地重复着丁一的口令,以使得那些锦衣卫能在这纷乱的、充满各种临死的呻吟和惨叫声的战场上,清楚听到丁一的命令。
“唯、唯!”三列军士齐整地蹬着弩环上了弦以后,每个动作都拆分得极细,都演练过千百次,故之在阵列于前的此时,四十余人如一人。齐声应答,绝无慌乱。
“zì yóushè击!”丁一劈下长刀。
四十余根弩矢,陆继击发。
于是丘陵下面的战团里。以为自己要以身殉国的樊忠发现得救了,那把已递到他咽喉的弯刀,突然偏开,在他肩甲上擦出一道火花,然后那个对手直直从马上摔了下去。而苦苦支撑的其他禁卫。也有二三十人死里逃生,因为缠斗了好一阵的对手。或是中矢死去。或是突然中矢手中动作慢了一拍,这便让明军禁卫捉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结果了自己的对手。
这场战斗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丁一的弟子们shè出第二轮弩矢之后,便极快地结束了。
不到三十步的距离,有了机械瞄准器的弩弓。居高临下的地利,与明军禁卫缠斗失去速度优势的骑兵,简直就是一群极好的靶子,两轮弩矢shè翻了四五十骑不是锦衣卫里有人失手。而是有不少瓦剌骑兵同时被多人瞄上,身上不止中了一矢。
“朕走不了。”英宗看着面前虚弱的丁一,他摇了摇头,看得出丁一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你尽力了。走,你的弟子护着你,应该能突围出去。”他走不了,因为在他身边,汇集了好几个文官大臣,包括首辅曹鼐也在其中。
正如史书上所记载的,瓦剌将领无法让英宗脱下他那身天子的甲胄一样,他现在也不肯装扮成溃兵或是放弃他的大臣,然后混入溃兵cháo里逃命。他始终有着身为天子的担戴,虎死架不倒,莫过于此。
丁一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丁一却认为英宗这么做,或许真的是天子气度,便如《正统临戎录》说的“我下马蟠膝面向南坐,有一达子来剥我衣甲,我不服他剥,达子要伤害我”极有所谓的君子死冠不免的风范;
但对于信奉不惮以最恶意揣摩人的心理的丁一来说,却觉得想深一层,若去了这身天子甲胄,乱军丛中,有谁知道他是皇帝?丁一觉得英宗其实jīng明得要命,心理素质也是好得吓人,所以他拿出这个架势,瓦剌人后来方能被他忽悠住。
现时也是一样,弃了大臣、扮成溃兵就能包保逃得回京师么?丁一认为英宗是仔细想过这其中的风险,他又不是曹cāo那种能横朔立马的皇帝,真是去了仪仗,恐怕乱军之中细皮嫩肉被人踩踏至死倒是可能?万一被瓦剌人捉住,说自己是皇帝谁信啊?
所以他干脆就不逃了。
“我说过,没有扔下朋友自己逃命的习惯。”丁一重复了先前讲过的话,英宗这种大忽悠,还是心理素质极强大的大忽悠面前,丁一不打算说太多话,言多必失,就咬死这一句好了,说一次,做一回,或者无法取信于英宗;那么再做一回,再说一次,久了,总由不得英宗不信。
“放肆!”首辅曹鼐为首的文臣,尽管衣冠狼籍,但他们仍然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责丁一,“竖子,安敢……”丁一并没有生气,他听得懂首辅是在提醒他,是好意。跟天子称兄道弟,正常来说,绝对就是取死之道。特别是丁一看见首辅曹公身后的刑大合,便知道王振替身的人头已经送到,这也算首辅给他的一点回报。
英宗扬起手,止住那些大臣的训斥,却对丁一说道:“两次救驾,卿家可有所求?”
其实此时丁一手下的力量,并不比跟瓦剌骑兵厮杀过一场,人人带伤的禁卫差多少,但英宗直接抛出救驾和卿家,却就是明确了大家的从属位置:我是君,你是臣,什么朋友?你想太多了,就算两次救驾,也不会改变大家的关系。
丁一也没有纠缠,但也没有按着英宗的话头接下去。却是说道:“夫未战而庙算者胜,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是孙子兵法的内容了。
那些大臣又要训斥丁一君前失仪,却见英宗肃容冲丁一说道:“你说得极是,朕错了。”
当下把那曹鼐和其他大臣吓得不行了,这是皇帝在下罪已诏的意思了,那些文臣纷纷跪下泣道:“臣等无能……臣等有罪……”别说,这和丁一那些弟子对于命令的服从差不多一样xìng质。明代来说,皇帝要不听话,大家就喷他,但到了皇帝认错,那大臣们就来这么一套。算是给天子个台阶下。
“我不是要向你问责。”唯一没有跪下的丁一,笑着说道。“我是想问一下你们。包括曹公在内,这庙算你们是依据什么来算的?很明显是谁权势大点,谁就想怎么算就怎么算?要不怎么会算到现在这模样?”
英宗听着尚有所思,抬手示意那些大臣起身,却是望着丁一,等他说下去。
丁一掏了两片老山参递给英宗——好悬乎。这回没人骂他君前失仪——问道:“吃不?”看见英宗摇了摇头,丁一便也不客套扔进嘴里嚼了起来,“怎么算,地形如何。敌方兵力构成如何,训练情况如何,装备怎么样,多少老兵,多少新兵,有个数目字吗?大明有没有人里通外国的?有没有人私下卖粮食铁器给瓦剌的?如果有,怎么处置?”丁一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最后说道,“……我知道这些事,大约是厂卫在做,或其他衙门在做,但明显做得很不堪。”
英宗点了点头,却向丁一问道:“爱卿何教于朕?”
丁一听着,想不到国家元首会对自己问出这样的话!却禁不住生出逸想来:当刑jǐng时大案要案也破了不少,要是自己也象来到大明朝之后这般会来事、会装逼的话,也许早就爬上去了……不过他很快却又清醒过来,不,当刑jǐng时再会来事、再会装逼,他也爬不上去。
因为他无法借势,他当刑jǐng时不知道历史未来的走向,更不知道谁会倒台谁会上位,也更加没有一个如王振这般的权倾天下的后台,可以帮他解决许多的问题,更也没有守备太监郭敬出手就是十万白银的“土产”可以收,海上商贸更不是他插得上手的生意……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絮抛诸脑后:“设个衙门专门来弄这个事,类如国土安全局之类的,直接向皇帝负责,要不继续如此下去,除非每次领军都是英国公那种打老仗的老行伍,但英国公会老,会死,老将总会死完的。我看按着这么谁当权谁说了算的弄法,再来一次,恐怕也差不多……”
英宗听着不住点头,不由得他不认,这面前溃兵四散,远处瓦剌骑兵狞笑纵横,似乎就是印证着丁一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想了半晌,却对曹鼐吩咐道:“拟诏。”也亏着曹鼐这逃难之中还带着笔墨,当下听着英宗说了,立时便整治出一篇圣旨来。
然后曹鼐便将润sè后的文字念了一遍,丁一在边上听着,大约是英宗交代由他弟弟监国:“……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尔暂总百官理其事,尔尚夙夜祗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然后末了又有一句:“……兵部职方清吏司设国土安全局衙门,有密奏直达之权,秩正八品……宛平县丞丁一忠勇可嘉舍身救驾……兼任……钦此……”大约就是由丁一,来兼任这新衙门的大使。
丁一听着皱眉,搞半天还是正八品?他却不知道,这时节,除非女官的尚宫局和尚仪局之类的,很多局一级的大使,通常都是正九品的,类如工部皮作局、杂造局、军器局之类。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局一级的衙门还是不入流的大使,他这正八品算是不错的了。
“此谕便托付卿家送回京师,去。”英宗用了随身印玺,从腰畔取了一枚佩玉当做信物交予丁一,又示意首辅把这份圣旨递给丁一。叫丁一回京传旨,却也是给他一个堂皇的逃命机会,英宗始终还是跟朱元璋不同,算是有人情味的了。
丁一笑了笑,点头道:“臣,领旨。”却也没有下跪,更没磕头,只是抬手一揖,便再不多话,领了胡山一众人等,向南面行去。
一众大臣却在丁一走后,纷纷怒斥丁一不当人子,君前失仪至此等地步,按律当诛!
但他们这兴奋劲也没维持多久,因为又有一队瓦剌人杀到,樊忠那一众禁卫提起余勇,上马去迎战,哪里战得过?别说马术高低了,这几rì吃不饱又没水喝、刚去灌了一肚水的禁卫,十成气力使不出一成,连樊忠都觉手里的大铁锥越来越沉,几乎这一个照面,那些禁卫便纷纷落马。
樊忠算是武功极高强,大吼着咬牙舞起那大铁锥,生生将面前瓦剌人砸得胸膛凹进去一块,又将那大铁锥飞掷出去,把那瓦剌百夫长带着头盔的脑袋砸得迸裂开来,但紧接着就被纵马驰来的那队瓦剌骑兵从身旁掠过,一把把横出的马刀,如果一只巨大的百足蜈蚣,一刀一刀斩在樊忠身上,须臾连甲胄也被斩破,跌落马去,全身几处刀口不住喷出血,不一阵就死透。
倒是那些大臣却是颇有几分气节,挡在皇帝的面前,但他们更擅长的还是以笔墨为刀,他们的沙场是在朝堂。百无一用是书生,也许在这一刻,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尽管以首辅曹鼐为首的文臣都着硬骨头,奈何再硬的骨头也硬不过弯刀。
于是他们便死了,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曲折。
世间的事,总究还是刀比脖子硬的居多。
当那千夫长提着滴血的弯刀,走到英宗面前时,环顾左右,方圆百步之外,便只有英宗一人了。
“这甲煞是好看!给我剥下来!”那千夫长看着英宗,却用弯刀指着面前的大明天子,狰狞地狂笑道。
英宗摇了摇头,不肯按他说的做。
不论丁一到来之后的历史,有没有被改写,英宗始终是英宗,他依旧如史书记载的一样,便是这么淡定,这么从容,就算大臣死在他面前,就算四周溃兵逃散,他也没有一点作为俘虏的自觉。
那千夫长不禁大怒,伸手来扯英宗:“老子不过不想穿死人甲胄罢了,你真以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的额头多了一根弩矢。
英宗便听到在他身后,丁一的声音响起:“掷弹兵!”
“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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