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把也先的须发都吹得戟张,如草原上的雄狮一般不怒自威,他示意手下带赛刊王下去休息,因为他一早就看得出来,赛刊王其实一直在死撑着。赛刊王却在离开的时候对也先说道:“那颜,这人出得帐来,差着我的手下入来救我。给他死,不要折辱他。”
也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对赛刊王道:“我自有计较,你好生下去憩着。”
他一步步地逼近丁一,直至离丁一不足半臂的距离才停下来,他怒视丁一,后者倒是仍如平时一般,毫不回避他的眼光,脸上也再无方才的苦涩:“你要小心,离我这么近,对你来说,不太妥当。”
“这就是你的安答?”也先的手指,几乎直接就要点触到丁一的鼻子上,他扭过头向骑在马上的巴达玛吼道,“你结拜的安答,要来杀你的兄长!”
巴达特一手持着缰绳,一手怀抱着婴孩,却没有半分的惊怕:“你若在自己几万铁骑的大营里,能被我安答杀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的好。”丁一在边上听着,不禁笑了起来,这位安答还真是够豪气。
突然胸前一紧,却是也先扯着了丁一的衣衫,揪到跟前,喝问道:“方才若不是巴达玛出来,你便要杀我么?你说!”
“汉人,杀害自己的兄长,是很大的恶行。”丁一缓缓地说道,“巴达玛和我结为安答时,有提过你,她是我的安答,她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我不知道便是你。知道你是她的兄长,我动手杀你,会有负罪感。不过,这不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也先的脸sè缓和了下来,但他仍对着丁一吼叫道:“说!你为什么收起刀!”
“如果你要杀死我,请给我一刀,或者一箭,而不是用口臭,你许多天没有刷牙了。”丁一皱着眉头对也先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你再揪着我的衣服不放手,我一定会在你杀死我之前,再把你打一顿。”
在也先的角度里,也许丁一的信用真是好到爆棚,他立马就松开了揪着丁一胸口的手,虽然不见得他就打不过丁一,但一军主帅,一国太师,草原上实际的控制者,在手下面前跟丁一拳来脚往,这也太丢份了。
“因为我从没想过,会活捉你,所以没想好把你怎么办。”丁一扯了一下刚才被也先揪住的衣衫,不急不慢地说道,“本来就没想过要把你怎么办,加上巴达玛又要我养一大堆人,很累,我觉得好无趣,不如放了你。”
“如果天亮以前,皇帝被‘请’回来,你自己了断吧。”也先给丁一抛下这么一句,然后就上了马,和伯颜帖木儿、巴达玛一起离去了。当然在这帐篷的周围,至少有三个百人队,看守望着丁一和吉达、阿鼠这一主两仆三人。
丁一清楚也先的意思。
英宗如果跑不掉,证明丁一的智谋,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别说什么二十多骑从数万铁骑里逃生如何不可能云云,若不是这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先凭什么留下丁一的xìng命?一个企图劫持他并且还成功了的家伙!
“这都是命啊!”谢雨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跑了过来,凑到丁一身边,他的脸上有着瘀青和伤痕,看来方才在丁一与也先的交锋之间,他们这些被差来服侍英宗的明军,还是受到牵连吃了不少的苦头。
丁一坐在篝火旁边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会死,是人就会死,但绝对不是在这里,不是在瓦剌大营。虽然有许多丁一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发生,有许多计划之外的事情出现,而且这一次营救英宗,丁一很清楚,他开始插手原本的历史进程,很可能接下来许多历史会出现变动,会让他原先掌握的优势荡然无存。
也许回到大明之后,他会死在官僚集团的斗轧里;也许他会死在刺杀之中,也许……
但不是在这里。
绝对不是,不论英宗能不能逃得掉。
捉住也先之后怎么办,丁一是真没考虑过;但如果突围失手被擒,他做过很多套脱身的计划。也许计划不一定都管用,但他心里有底,什么情况,如何应对,都是胸有成竹。不过丁一毫不慌张,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心中有底,更因为,慌张往往能比敌人的刀便更快弄死自己。
这不是人生格言,是土木堡二十万明军用生命证明过的事。
这时瓦剌营门的方向起了喧嚣,许多火把汇聚过来。
丁一感觉得到,身边的谢雨城手脚有些颤抖。
因为也先刚才的话,不止丁一听到。
谢雨城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若连丁一都自行了断,他们这些人,这些看见丁一劫持也先的人,大约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了。至于英宗身边需要人服侍?也先不说了,就留两个人服侍,许多的明军俘虏,还会找不到几个服侍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谢雨城喃喃地说道,他并不是在问丁一,他是在问这天地。
丁一望了他一眼,对他说道:“我有个办法。”
谢雨城如同捉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急急地问道:“快!快告诉我!如晋先生,只要能活下去……”他不怕死,如果持刀仗剑和瓦剌人冲杀身死,他没有什么怨言,但被人如屠狗杀羊一般弄死,他不甘心。
“离我远一点。”丁一避开谢雨城想扯住他衣裳的手,对他说道,“你知道自己的运气并不太好,所以离我远一点,如果我不会死,大约你也能活。”谢雨城愣了一下,垂着头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他的运气真的很坏,不论他是否愿意承认。
而在这一刻,他不敢再跟平时一样,和人争辩。
这不是面对高手时的悍不畏死,便是巫都干那样的高手,他也不怕,他也敢冲,死在高手的刀下,或是死在战阵之上,对于自小习武的谢雨城来说,都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结局,所谓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上亡。、
现是被围在数万铁骑之中,一轮箭雨过来,死得跟条狗一样!
没有尊严、没有豪迈也没有悲壮可言。
是的,他不想这么毫无尊严的死掉,所以他也不想丁一死掉。
“喂!”这时在他身后,丁一的声音响了起来,“天塌下来了么?”谢雨城回过身,却见丁一把一袋酒扔了过来,问他道,“喝得了酒么?”
“能喝、喝得一些……”
丁一点了点头,笑道:“提得了刀么?”
“提得了。”谢雨城的眼睛便渐渐亮了起来。
“骑得了马么?”
“骑得了!”一袋劣酒提在手,谢雨城却似有一团火在心头烧。
丁一指点着四周虎视眈眈的瓦剌军兵,笑着对他道:“鞑子当我们是待宰的牛羊,不要紧。有什么要紧?以前他们也这么认为,于是他们龟缩在草原上忍受饥饿与寒冷。只要你自己把自己当人,就行了。”
谢雨城用力地点了点头,但他却又犹豫了,红着脸喃喃道:“我的运气、运气,似乎……”
“弃去便可。”
“弃去?”
“弃之。”丁一坚定的语气,让少年锦衣卫的脸sè渐渐地变得刚毅。
他把那袋劣酒挂在腰间,抱拳冲着丁一长揖到地:“谢先生教诲!”他便转身去了,没有之前的深藏于内怕被人知的怯懦,脚步里也不见先前的犹豫,在刀兵环伺的此刻,jīng神的压力到了崩溃的边缘,或许,更容易顿悟人生。
比来时多了一袋劣酒的谢雨城,却已不是原来的他。
是新生,是蜕变。
“对不起。”当谢雨城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丁一在心里默然地说道。
谢雨城的运气真的不太好,犹是此等死地之中,还被丁一煽动得热血沸腾生了死志,只有取错的名,没有叫错的绰号,莫过于如此。
丁一很清楚,自己给谢雨城的不是一袋劣酒,是一团火。
而以谢雨城的xìng格,少年的热血,会点燃他周围那些同样被俘困于此地的明军。
那会燃尽他们的生命。
但丁一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这是他的又一个后手。
一个或许永远不必要用到的后手。
事实上,当营门处的火把渐渐散去之后,丁一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因为也先派人过来,请他过去大帐说话。
不是差他去,不是拏他去,是请他去。
“我手下没有你这样的人。”也先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愤怒,或者他有,但在丁一面前,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甚至让人给丁一端上来一杯茶,要知道这玩意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是金贵的东西,绝对算是礼遇了,“那二十黑骑,是你的弟子?”
“是。”丁一握着茶杯,轻轻吹去上面的茶沫,很差的茶,大明在喝这种茶的官员,恐怕也就只有于谦于大人了,不论丁一现在如何不喜欢于谦,也不得不承认,论清廉的话,于大人真的无可挑剔。
他喝了一口,意料中的苦涩,象药。
“你每天就喝这样的茶?”丁一没有回答也先的话,而是向他这么问道。
也先没有说话,也回应丁一的问题。
丁一长叹了一声:“你这太师不要当了,跟巴达玛一起,随我回大明吧。我看在苏杭乡下给你弄几十亩地,当个小地主,也不至于待客要上这样的茶。”
“草原的男儿,骑得快马,拉得动雕弓……”伯颜帖木儿在边上说道。
丁一摇头道:“还有熏得死人的口臭,夭折的婴孩,看天吃饭的水草地。”、
“我们会自己入关去取!”伯颜帖木儿因着英宗的逃脱,对于丁一,似乎比也先更为愤怒。
丁一反唇相讽:“汉家衣冠依旧在!”取?不被赶出中原了么?丁一哪里会给他留面子?留面子又不能带给丁一什么好处,这种情况下,丁一自然要体现出自己的气节来。
也先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伯颜帖木儿说道:“特知院,你的心乱了,不要自取其辱。”草原的现状已说明了问题,嘴炮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也先叫丁一过来,也不是要让他来吵架,所以他劝止了伯颜帖木儿。但他转过头来对丁一也重复了一次,“你也一样。”的确也是一样,现在早已不是强汉盛唐,皇帝不也落入也先手里,刚刚逃离么?
“取大同、取宣府,你选哪一个?”也先向丁一问道。
没有多余的话,这就是丁一活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