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国子监里,因为祭酒的约束,那些监生们不敢随意走动,但围观的事,自古至今向来都是国人天xìng。丁一入得国子监,那些监生们,特别是举监生早就恨不得有千里眼、顺风耳,齐齐望着那房间,在猜测着丁如晋和那几位学霸,到底能谈出什么结局。
“若是朝廷大事,何必来国子监?所谓外事不定,大臣问计丁如晋,何其太谬!”举监生里有人反驳同学的说法,“再说周畏庵与刘时雨,也不是阁臣,便是军国事,不见得他们便有份参与,依我看,弄不好是来考较丁如晋的八股制艺。”
其实这位举监生已经是揭开真相了,但往往很多事情,人们并不见得就愿意相信真相,他话音则落,边上就有人嘲讽:“丁如晋立下这泼天也似的功勋,至少连升四、五级才算赏赐得当吧?考一个五品官的八股制艺,你以为现在是大宋年间,有锁厅试啊?”
边上学子纷纷附合,连刚才已揭开真相的监生,渐渐地都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思路,只强笑道:“小弟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但是若问国是于丁如晋,何不于谨身殿、奉天殿之类的地方,要来国子监……”
“国家板荡,问计于丁如晋,便是千金市马骨,教我等学子,当效丁如晋一般,赤胆为国,不辞生死!”便有热血沸腾的同学,痛快地回答了方才那监生的问题,边上很多的举监生都纷纷点头称是,一时间这些学子竟生出来强烈的报国志气,或许就不是于谦、王直和那些学霸预料中事了。
很多事都不在他们预料之中。
但无疑,丁一的八股文制艺水平,绝对是让于谦、王直,以及那几位学霸最为出乎意料。
烂!
或者,用烂字都无法形容丁一的八股水平。
而只能用渣。
“如晋,正是多事之秋,为生民所念,此时辞官,非良策也。”刘俨一边苦笑摇头,一边选择着词语,婉转地劝说着丁一,他又不傻,丁一要不辞官,就是五品在手,算起来比他这状元高多了,翰林院修撰才从六品啊,离五品官还有三极呢。
周旋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把丁一当场做出的卷子,递给了首辅陈循。
王直和于谦两人早在刚才刘俨看卷时就凑边上看了,这时都是一脸的苦sè,王直干脆起了身,把着丁一手臂说道:“有志事,事竞成!如晋,若立志,便须努力!”看着丁一点头称是,王直便对几位学霸和于谦说道还有公务处置,先行一步了。
于谦苦笑着起身道:“王公略候,你我同去。”便也向首辅辞出去,走过丁一身边,于谦停顿了一下,但除了长叹一声,他实在也不知道跟丁一说什么才好,只是按了按丁一的肩膀,便随王直出了去。
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前后花这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多少事务公文扔下?谁知道丁一的制艺渣到大白话的程度,早知如此,按于谦出了国子监跟王直上轿时说的一样:“随手寻个落第举子,足以为师哉!”哪里用得了这场面?哪里要找三位状元公来当考官?
倒是首辅陈循看了丁一的卷子,却笑着点头,半晌抬头对丁一道:“不错。”
丁一坐在下首,听着想要骂娘:你当我白痴么?这还不错?于谦和王直都干脆走人了,刘、周两位是憋着不好意思笑出来,否则的话,估计能笑到肚皮抽筋吧?您老人家跟我说不错?这算是学霸在污辱自己文章同时,一并污辱自己的智商吧?
这时却听刘俨起身道:“学生茶用得了,且去更衣。”周旋听着,脸上现出古怪表情,却也说是要去更衣,便也一道出了去。更衣就是上洗手间啊,丁一发誓,这两个该死的学霸,出门走不到十来步,就传出忍之不住的笑声!丁一头一回感觉听力太好,对于自己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但却就听陈循突然道:“听闻如晋能诗,于关外归来,沙场喋血,应有所感,能口占……”
这个丁一真就不怕了,不说军事爱好者难免涉及古文诗词,就是从小学到大学,死记硬背也积下许多,何况他热衷于战例,对于乱世之间的名人诗句,向来颇有阅读,当即陈循话没说完,丁一已开口道:“剑外惟馀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
陈循听着,不禁侧首沉吟,去外间透了气回来的刘俨、周旋两位,也一时在门口止了步。这不算多好的诗句,丁一这回荼毒的是梁启超的词,全词他也记不清,只这一句当年看了觉得颇有气势,故之留存脑海,被陈循问到,脱口而出。
应景,绝对的应景。
二十万大军溃尽,丁一沙场纵横,数番冲杀历经险难,所谓“惟馀肝胆在”,点出自己凭仗忠肝义胆才坚持下来;又来一句“应诧头颅好”又有劫外余生之庆幸,没有因功自骄的气味,只是说能活着回来,连自己都惊诧的。
周旋在门口扯着刘俨入得内来,却开口道:“口占一首,赋科举应试!”这就是命题作文了,明显他不相信丁一的诗词是自己写的,包括刚才那一句。他认为丁一是请了枪手的,在家中先行准备好这么一句,毕竟关外归来,总会有人问及嘛,所以他出了个题,并且不是一句,而是一首诗。
陈循看了周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有点太苟刻了,也没有必要这样,一个状元跟丁一这秀才计较什么?就算丁一事先找了枪手备下这么一句,也算他本事,能先做好准备,不至于临时出错,何必逼人太甚?
边上刘俨凑过来打圆场道:“畏庵兄,限题未必太拘谨,不若便教如晋随兴口占就好。”
当听着刘俨这般说,周旋也清醒过来,丁一却不是自己的同窗,也不是自己门生,这么弄的确是太过,连忙打起笑脸说道:“方才那句极醒神,又知如晋诗才极好,故之失言了。如晋若无所感,不必强求。”意思是弄不出算了,不用出丑。
其实,周旋还是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就是学霸看见一个明明是学渣的货,突然做一份奥数题居然有七十分一样——污辱别人智商么?就凭你这学渣,你要之前没做过这份题,老子敢把试卷吃下去!大约是这种愤怒——作弊也不知道收敛些?
说到诗词,丁一当真就不怯了,其实不单是喜欢战例而阅读不少诗词,还有一个原因,诗词背来还能哄女孩子,应景时来两句装一装自己很有格调,特别在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君子固穷啊云云,哄不了人跟你一辈子,至少还有几宵温存,最不济能收张好人卡吧?
但有女孩愿意听背八股文么?有么?
丁一听着周旋的话也怒了,学霸就学霸,知道你周状元厉害,但你当丁某人这文抄公是假的么?你可以从八股上看不起丁某人,但你不能看不起这几百年的文学发展史不是?当下丁一便决定了,污辱李鸿章,无他,李鸿章写了许多首的《赴试途中有感》!不抄他丁一感觉都对不起自己。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张口就先剽窃了这句,无他,这句最熟。
然后丁一为了不给学霸看扁,没有接着抄后面的,因为不应景,但没关系,李鸿章不弄了许多首么?丁一回忆了一下韵律平仄,开始在脑中拼凑出下一句:“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名收。”这句算是抄了另一首的颔联九成,改了后面一个字为了合平仄与押韵。
听着陈循眼前一亮,至少第一句,气势很不错,第二句虽有点生硬,但人家临场口占,连用笔打草稿都没有,又没出现平仄不对的地方,也押上韵了,也应景,连刘俨都点起头来了。
丁一起身袖手,昂首踱步,周旋以为他是接不下去,在想怎么接,其实丁一是在想着怎么抄才押韵又平仄不会出错,他脑中十几首《赴试途中有感》,用得着想怎么往下接吗?随便哪首摘上一句颈尾联,意境都能差不多凑合,足足来回行了十步,丁一才吟道:“未重宦海持清节,不忆烽烟战狄酋。待到明秋枫败尽,鹿鸣宴座是心酬。”这两句为了押韵和应景算是抄了一半,但句子格式却是照套的。
陈循、周旋和刘俨都为之脸上变sè。
不是这诗有多好。
真不见得,除了第一句之外,其他几句也就那么回事,本来就是丁某人拼拼凑凑出来的。
但他快啊,他十来步就吟诵出来,押韵平仄都没问题,还是十分应景。
单就是这个快字,绝对称得上“才思敏捷”四个字了。
虽说丁一读过许多诗词,但要换个古文基础不好,对近体格律诗不熟的、不知晓韵脚的人来,没背过平水韵,不知道平起仄起的讲究,一时半刻不定就能拼出来。从这点来说,也算丁一有点文抄公的潜质了。
“世间事,真无奇不有!”周旋苦笑着这么低叹了一句。
他不得不服气,就凭丁一十步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