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还不是四断句的绝句,是颔颈讲究对仗的律诗,虽说不见得多惊艳出sè,但人家丁一诗里面出典什么的,该有的也有的,所以刘俨也惊诧道:“如晋吟起诗来,却真真是极好的。为何一写文章,尽是大白话?例如方才这句‘朝廷应注重土地兼并的问题,否则的话土地兼并达到一定程度,工业化又没有跟上去……’何其太白?”他说的是丁一刚才那份八股卷子。
丁一一副无辜的模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学生也不知晓啊,唉!”心里却是暗笑,谁会去背八股文?诗词你尽管来,科举考诗词的话,丁某人不怕真去试试,考八股就算数了。丁一辞官,自然不是真的为科举,他是以退为进,英宗没复位之前,老老实实不要引人注目为好,不做官,就可以不做事,不做事,就无从有把柄给人捉住。
只要英宗复了位,不论是几天之后,还是几年之后,以英宗的xìng格,以丁一做出的功劳,复起那是必然的事情,到时还可以说自己是忠臣,不食周粟呢!
可是事情不见得如丁一所预计的那么发展。
“其实某方才便言此卷不错,非宽慰如晋。”陈循笑着说道,他抚着胡须把那卷子重新递给周旋和刘俨,对他们道,“抛却直白之外,倒也是条理清爽,所言也非空谈,只是这做的不是八股,而是策论了。”
其实印象分是很重要的,丁一拼凑了这么一首诗出来交差之后,似乎周旋的态度就要好了许多,学霸对于严重偏科的同学,还是能拉上一把,跟那种完全垫底的学渣的态度,那是极大不同。
周旋看着那卷子似乎也顺眼了许多,笑着说道:“如晋行文有些累赘了,例如这句‘子曾经曰过’,不过这些圈圈点点,倒是别出心裁,看来是断句所用,善!”状元出身的人,那是货真价实的学霸,与一般意义上学堂里的学霸是有区别的:世界选美冠军和平时随口叫的美女之间的区别。
所以不用丁一讲解,他认真一看,这标点符号也大致就能明白什么作用。
丁一在边上陪着笑脸,心里却问候了周旋家里女xìng不下一百遍:善?刚才你和刘俨在外面疯狂大笑时,不见你说善?死学霸为什么不去死呢?这些年死了不少状元啊,你周某人为何还活着?
可惜丁一发现,随着学霸对他感觉的改观之后,他的悲催真正来临了。
陈循很快就离开了,走之前抛下一句话:“如晋每rì下午便来国子监一趟,由时雨和畏庵提点八股制艺,若是年前文章看得过去,再参详辞官事宜,否则的话,某在这位上一rì,如晋你便莫提辞官之事!曹公在时,如晋肯出仕;某在这位上,如晋便要弃我而去么?”
丁一立时萎了,话说到这份上要还坚持什么现在就辞官,那就是摆明跟陈循作对吧?这是觉得人家德行有亏么?还是处事不公?要不怎么轮到他当首辅你就要跑?陈循是不是德行有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某人准备跟首辅结怨么?
还好,陈循给丁一留了条路,年底之前,也就是二个月左右,要是八股做得可以,还可以谈。
丁一只觉得头大如斗,他又不是真的要去科举!现在怎么被逼着上补习班啊?
于是他对陈循恳求道:“芳公留步!芳公留步!”恳得陈循停下来,丁一可怜巴巴地说道,“学生的结义二兄,于八股制艺上也有所得,不若就由学生二兄来提点如何?就不用劳烦这两位前辈了。”要是商辂来指导,多少他还能东扯西扯混一下,做点自己的事。
陈循听着点头拈须道:“如晋说的是商素廷么?好!”丁一脸上总算有了些人气,谁知却听陈循又说道,“畏庵、时雨,待商素廷回京师,你等三人,便以畏庵为首,订下章程来,年关前后,老夫便来考较如晋的文章,若无进展,唯尔等三人是问。”
说罢陈循便这么走了,真的走了,难不成丁一还能不让首辅走么?
他抬头看着周旋和刘俨,悲凄地说道:“两位前辈,不要啊!”
但这两个学霸却是摩拳擦掌,丁一感觉自己就是小红帽,面对着两条大灰狼啊!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把这两个学霸暴打一通么?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丁一想接下来玩吃屎喝尿装疯,要不然的话,没有说你先前讲辞官是“东华门外唱出状元乃是好儿”,人家学霸来给你补习,你倒把人打一顿的。
于是丁一只好坐下去,老老实实受这两位学霸摆布,突然间他发现,但凡学霸似乎都一样的,比如这两位就跟商辂一样,不会上来教他背什么经书,而是浅入深出的跟他讲述,不住提问,让丁一想要睁着眼睛睡觉或想其他事也不可能。
世上除了玩股票把自己玩成股东的可怜人之外,大抵再可怜也莫过于号称要考状元于是被两个状元逼着写八股吧?噢,也许过上几天,三个状元一起来逼着丁某人写八股,会更为可怜一些……
当丁一昏头胀脑放下毛笔,听着周旋开口说道:“好吧,今rì就到这里,如晋且归吧。”
丁一下意识站了起来,口中说道:“老师再见。”急匆匆地就往外跑,出得门外去,才醒起现时自己不是在读中学,不过他可不想进去再与那两个学霸道别,太屈辱了,丁一感觉最伤自尊之事,莫过于当你好不容易弄懂了一个问题,然后边上学霸在尽量收敛他的无奈,而在他跟另一个学霸的眼神交流中,却明明白白在告诉着你:这是个常识啊,这很简单啊,这种事,不是咱们八、九岁就明白的事情么?
“如晋啊!来、来,随老夫来!”丁一还没回头就知道是谁了,因为那浓郁的老人味实在太可怕。胡太傅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下午,总之jīng神十足,过来就扯着丁一的手,“老夫正想差人去寻如晋,于这道法一途……”
丁一感觉自己下一息就要哭起来了。
万幸早就候在国子监的刘铁跑了上前,跪近了冲胡老爷子磕头,然后一把拖住丁一压低着声音叫道:“先生,上百条人命的干系!上百条人命的干系啊!”刘铁这厮真是成jīng了,那声音刚好能让胡太傅听得见。
胡濙听见就来了兴致,一对老眼瞪得通圆,不过他是五朝元老的人物,在丁一面前或会因为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道法而发疯,但其他状态下,气度还是在的,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如晋小友,看这小哥……”
“洁公,这是学生的弟子,刘铁,还不赶紧拜见胡太傅?”丁一是现学现卖了,立时也把刘铁支应成磕头虫,不过这磕头这门道,大明土著刘铁可比丁一娴熟多了。
只不过胡老爷子却是喜怒不形于sè地点了点头,虚抬了一下手,连话也没跟刘铁说上,转头却是对丁一说道:“如晋此间有事,老夫便不作恶人强留你了,待得事了,定要到老夫寒舍聚聚。”
“洁公且慢。”丁一这下可不打算让这老爷子就这样溜了,对着刘铁训斥道,“大丈夫无不可对人言之事!象什么话?回去罚抄论语十次!说吧,到底什么事,关系上百人命?”
丁一原以为是张天赐那边的事项,那骗子又生出什么花样来。所以他拦下胡濙,却是打算有什么事,把这老头儿也拉下水,因为他这一下午实在被人前前后后虐得恶心了。谁知道刘铁说出来的事情,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咱们家姑nǎinǎi,在惠州府招了一支兵马,与那反贼黄萧养作战,先是打下长乐县,再又光复了兴宁县,兴宁和长乐的青壮,也晓得先生的名号,听着姑nǎinǎi是先生的妹妹,纷纷投效忠于王事,一时去过二千余人……姑nǎinǎi把单丁的、年老的、赢弱的都劝回家的,余下一千二百人,编了十个队,五rì就把龙川县、河源县光复了,来报信的人说,他们去cháo州坐船时,姑nǎinǎi正纠集人马,准备把博罗也打下来,然后去解广州府的围!”
丁一听着脸上就变了sè,不禁气得双眉紧锁骂道:“胡闹!”经历了这时代的沙场,才让丁一愈加觉得这个时代的战争是极为残酷的,用最粗俗的俚语来讲,便是死都不痛快。若是现代战争,大口径的榴弹炮轰过来,小山都能削平的,打中了就死了;毒气之类生化武器更是死得快;遇上坦克武直、重机枪、迫击炮,也是一下该死就死了、该残就残了。
这年代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完全是靠拼命硬。
有人身被数十创,也就是数十个伤口,刀砍箭shè枪扎的,下来用烙铁把伤处生生烙熟了,他硬能不死,没有输血也没有缝合,就这么挺过来;有身上箭头战后挑出来,合共一称能上斤甚至二斤重的,金创药敷上去,没有消炎药没有抗生素,他也不死。
但更多的人就中一箭、中一刀,他就死了。
也许是裹伤的布条没消毒,也许是发炎之后开始坏疽病,也许是高烧,也许是包扎的手法不对……总之,就死了,想医闹都找不到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