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不是亲爸哈,你咋老不跟我们一床睡?”
杜若挎着工具包,步履维艰地走出涵洞,僻静地隐现在万山丛中的养路工点映入眼帘。近大半个月来,杜若安分守己的在工点上着班,每天当朝晖透过清晨的薄雾,万壑千崖映耀着璀璨绚丽的霞光,亮晶晶的露珠挂在溪畔绿树梢头和路边野草尖上,杜若就带着干粮、拿着丁字锤,上路巡道了;每晚当夕阳给山野镀上一层金辉,半天曼妙瑰丽的云霞在空际闪动,暮霭弥漫在山巅翠微深处和远峰高峻崖头,杜若就带着一脸风尘、拖着一身疲惫,下路收工了。工区往昔一帮子故交旧友,星期天兴冲冲地拎着山鸡野兔前来凑份子病酒,杜若再也不死抱着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的信条,揎拳捋袖地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人在背后看哈哈笑儿,再作贱他借酒装疯,往粪坑里扎脑袋,尽干些让人唾弃令人齿冷的龌龊事儿;山乡过去一把子至交挚友,节假日乐颠颠地带着习作画稿前来摆龙门论画,杜若再也不死守着欲赤须近朱、欲黑须近墨的信念,海阔天空地论战得嘴皮子发麻、腮帮子发僵,让人在背后放冷风派不是,再鄙弃他猪心狗嘴,往刀刃上伸脖子,尽说些把肉麻当有趣、驴唇不对马嘴的混帐话儿。杜若自嘲在半天云里跌一跤了,过去时时刻刻涌动的功名心早已淡薄,往常日日夜夜浮现的利禄观早已淡泊,那些声声泪、字字血的迷思幻想不是他这种山野村人所能做得;杜若自疚在是非窝里走一回了,时常引以为骄的荣耀光彩成了受人讥笑奚落的口实,竟日引以为傲的才华能力成了招人怨尤妨羡的把柄,那种充满了上刀山、下火海的艰难前行心态不是他这个凡夫俗子所能葆有。在他实实在在的只能是荣华花上露、富贵瓦上霜,生生世世的只能是画饼充充饥、望梅止止渴。而当老工长带着他去工区财务室领工资,半个月下来竟有一千多元。杜若顿时傻眼了,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画一个月画儿,竟抵不过半个月工资,自己坐不安寝不宁用一个月心思,竟比不上巡半个月的道。瞧老工长两口子一天到晚安闲自在,家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盆盆罐罐应有尽有,一双儿女上大学了,谈吐衣着十足城里人派头。原来杜若是瞎子鸡,盼望了十几年的景遇只需随遇而安地点个卯;原来杜若是笨脚猫。寻找了十几年的出路只需按部就班地报个到。杜若满屋子藏书,竟是他日子过得忧危愁苦的祸害,杜若满屋子绘画,竟是他活着弄得辱身败名的灾厄。画一个月画儿养不活一家人、糊不上一家人的口,用一个月心思护不住一家人、顾不住一家人的脸面。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过去所走的是叫人狂、叫人痴的艺术之路吗?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过去所从事的是叫人愚、叫人怨的创造性劳动吗!杜若横起一条心来,将屋内所有的书籍都打包装箱,从此就浪子回头。在山里安身立命地做个养路工;杜若壮着一个胆子,将屋内所有的绘画都码堆封存,从此就败子缩手,在山里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毕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体面。
杜若走下路基,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蓦地山坡上自家屋檐冒出了一缕缕炊烟。映照着天顶最后一带金辉,丝丝烟云都被染成了橘红色。杜若眼中一热,心里热腾腾地涌入一股暖流。迈得疲乏无力的步子不觉跫然快速起来。莫非晨晨回来了,自那日犟头犟脑地离去后,他四路打电报寻找,然而四路不见人。杜若大踏步地跨进院门,一副出其不意的景象跃入眼眶,原来若愚在院子里正跑跑颠颠地逐着小鸟玩呢。杜若心神一阵大震,工具包哗地一下掉在地上,由不得热泪盈眶地发起愣来。若愚扭头瞧见,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儿一转,就喜形于色地张开双臂,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地跑了过来。杜若骤觉喜从天降,眉宇惊异不已地开朗起来,眼里闪射出一片奇特的希望之光,飞身抱起若愚,张嘴亲一口粉嘟嘟的脸蛋,边强自抑制着怦怦直跳的心头,边犹信犹疑地往屋内走去。
屋内像换了一个世界似的整洁明净:四壁所有的窗帘都拆洗了,融融光照下显现出一种清新宜人的颜色;床上所有的用品都洗涤了,洁净如新的散发出一股幽微淡薄的清香;连脚下的地板也洗涮一新了,光可鉴人的不带一点花花搭搭的污渍。杜若瞬时情难自禁了,像淹没在情天孽海中的溺者望见了苦尽甘来的彼岸,胸腔塞满了太多的慰藉;又像是跋涉在冤天屈地上的行者看见了否极泰来的出路,脑海挤满了太多的希冀。他一个箭步冲到厨下,急切中带着长相思念的痴心与久别重逢的痴情,一手抱着若愚,一手将正在忙碌的红莲搂在了怀中,“你……你终于回来了!”
红莲一阵嘘唏,脸上腾起一片久违了的羞云,感伤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使她激情难抑地潸然泪下,唇边流过的泪水也尝不出是苦还是甜了,“你……你先吃饭,我们还要赶通勤车回县上!”
杜若周身为之一震,嵌刻在心中地千难万难也要使一家人团聚的信念使他坚定不移地拥着她,但不能让红莲再受半点委屈的念头却也使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双眼紧紧地盯着红莲刹那间显得十分悲痛而又十分无奈的眼睛,心胸顿时不可遏制地涌起同样悲痛与同样无奈之情。
“我来是要告诉你,晨晨去东莞了,听说在家电子厂打工,东莞是什么地方,我不说你也晓得,赶紧去把她找回来,好好地成个家,都几十岁的人了。在哪儿跌倒了还不晓得在哪儿爬起来,这屋内没个女人,日子过得下去吗!”红莲抽抽咽咽地抹一把泪水,轻轻挣脱杜若的怀抱,万般无奈却又万般镇静地走到一边。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个家,我等你这么多年,若愚都快三岁了,人家离过婚的夫妇都能破镜重圆,我们成个家就这么难吗!我有老婆,有儿子。成天魂牵梦萦的是你们,让我拖着为爱憔悴的身体、为情折磨的心灵跟晨晨成个家,这对晨晨公平吗,这种站着说话腰不痛的话也说得出口!”杜若满腔怨愤,内心强烈的情感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颜面在爱恨交加的苦楚中抽搐着,整个人痛苦万状的显得十分吓人。
“你总是这样,三句话没说完就急,这遇事不冷静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红莲神色陡变。气得面色苍白地板起了脸,郁积在心中为谁遭罪为谁蒙难的怨气一股劲儿冲上脑门,不禁使她连喊带叫地发起怒来,“成天只晓得计较自己的那点事儿。你吃了苦受了难,你有老婆儿子不能认,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我们是怎样挣命的,这回你老婆差点儿吊了颈。你儿子差点儿送了命,你在哪儿?不是公安破案破得快,小邪皮拼命相救。你今天还能见到我们娘儿俩!”
“真的,爸爸,那个叔叔好凶哟,把我一个人藏在大山黑屋子里,不是那个阿姨喜欢我,还真被喂了狼,那个叔叔成天管妈妈要钱,说是我们家欠他的,爸爸,我们家真的欠他好多好多钱呀!”若愚稚气地扬着脸蛋,两只眼睛睁得滚园滚园的,恍若那场噩梦留在心中的阴影还没有驱散出去。
杜若大吃一惊,像被人狠狠地掴了一掌似的,心呼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凶狠地拎到了半空,一时恐慌、忧惧、担惊受怕等数种情绪,乱糟糟地充塞了整个胸膛。他想吼、想叫、想骂人,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行,眼前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和一颗为了自己而饱经忧患的心。好一会儿,他才勉勉强强地收敛起满脸瘆人的煞气,掩盖住满眼骇人的凶光,默默不语地别过身,将上不能保妻儿幸福的凄凉和下不能保妻儿平安的忧伤咽下肚去。
“你也别操心着急,天塌不下来,黑心王八总有遭报应下地狱的时候!”红莲抱过若愚,将他放在八仙桌上首的椅子上,然后找条毛巾系在他胸前,“愚儿,好好陪爸爸吃饭呀,日后叫晨晨姑姑做你新妈妈,在爸爸的铁路上上幼儿园,好不好呀!”
“不好,我不要新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我还要爸爸,要晨晨姑姑!”若愚刚在椅子上站定身躯,就用汤匙在盆子里捞出一块肉,泼泼洒洒地放在杜若的碗里,“爸爸,你吃!”
杜若痴痴一笑,脸色如同一朵绽开的苦菜花瓣,口中一迭声地说“好,好!”边伸手接过红莲递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慢点喝,多吃点菜,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姑妈喂的老母鸡,上次给你置办电器,忘了买台电冰箱,下回买了再叫小邪皮送来,吃不完的菜先放在老工长家里,千万别吃剩的,一个人在家可得当心身体。这几年不见,你也见老了,那像个三十出头的人,才刚我都有点不敢认。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一家人没拢在一起好好过,有难的时候,连个商量的人也没得。但我是为你好,为你画画儿能画出得名堂,做人能出人头地。我一个山里女人,拼爹没得,拼文化不行,出山两眼一抹黑,过日子只会拖累你,临难只会雪上加霜。你还认为是农耕社会呀,夫妻恩爱苦也甜,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时下连呆子傻子都晓得拣旺枝飞。早两年,我指望你能开窍,跟任老师好。任老师是城里人,有文化,会来事,两人和和美美地成个家,快快活活地上个班,那不是神仙过的日子,画画儿画出名声来了,人活得也有尊严了,还能在全铁路得大奖。你过去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头上戴着桂冠,脚下踩着地毯,脸上飞着金光,身上衣着光鲜!这好不容易黄连锅内煮人参,从苦水里熬出来了,你倒好,机缘打门前过。你拽都不拽一下。听小邪皮说,你跟任老师分手了,我就知道是你作的怪,心里想跟我们娘儿俩团聚的幺蛾子还不死!这不,又遭罪了,被人一脚从城里踢了出来。要是当初跟任老师结了婚,能有这事儿吗,这不是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的麻烦!”红莲来回来去地将厨下热着的菜都端到桌上,又满满地盛一碗鸡汤端在杜若面前。这才面带笑容地坐在桌子下首,也不吃饭,边不停的给杜若夹菜,边不停地叨唠开来,“回就回了,你也别难过,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咱山里的这方水土也不见得就不能出人头地,但起码你得摔个跟头学个乖吧,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吧。你倒能,守着大河没水喝。守着青山没柴烧,老毛病又犯了!你怎么在灰堆里打三个滚儿还开不了窍呢,在难窝里走三个来回还放不下心中的幺蛾子!晨晨到东莞后给我来了封信,说跟你是牛蹄子两瓣儿。硬是闹不到一块;说本来要去县上看看愚儿,跟你吵了架拌了嘴,不想再呆在山里。就一个人不辞而别了。嘱咐我有时间来点上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走走路,帮你洗洗衣服、做做饭,字里行间就是一个流着泪的爱字。你说你到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姻缘,你三十岁以前就难得找对象,何况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拖着愚儿,莫非你要熬一辈子光棍死守我们娘儿俩。要这样,既害了你,也害了我,更害了愚儿!”
“你边吃边说不行,又不是最后的晚餐,过了今晚话就说不成了!”杜若怄不过脸一沉,没好气地反讽一句。
“又不想听是吧,你咋就属刺猬的,谁碰扎谁手,这话不说清楚吧,你个猪头怨我无情无义,把话说清楚吧,又个倔巴子不想听!”红莲莫可奈何地暗自一叹,面带酸涩地白了一眼,终于捺着性子和缓下语气,“我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呀,吃苦受累把愚儿拉扯大,俗话还说:结发夫妻蜜罐子油、半路夫妻搭帮的牛呢。但由得我吗,那二流子哥儿至于今还不肯离婚,我去法院起诉过,去妇联上诉过,也请乡里有头面的老人去说嘴过,但黑了心的狼分不出好歹唦,闻惯了屎的狗嗅不出香臭唦。这回他绑架愚儿,开口就要二十万,虽说被公安抓了,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给放了出来,我现在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相好的死了怪我,娘老子死了也怪我。我要是给你成了家,不就把祸胎带进了家门,愚儿不又成了他祸害的对象,你还画得上画儿,走得出大山,有机遇成名成家!”
“我说吧,我就说不得一句话,说一句话你就怄气,要不还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约法三章我还记着呢,这下该行了吧,莲老板?”杜若心中一软,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满脸的不愉快也迅即转化为一半悯惜与一半怜爱的神情。
红莲回嗔作喜,蒙了一层阴翳的眼里又浮漾出盈盈的笑意,嗔怪地用手指杵一下杜若,“记得就好,反正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我对得起你们老杜家,为你们老杜家吃尽了苦头,你一辈子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爸爸,我不是你亲生的哈,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亲爸爸在哪儿呢?”若愚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边时不时地扭头瞄瞄这个瞄瞄那个,直到妈妈不说话了,才仰着粘了一鼻子饭粒的脸蛋,把老早就藏在心中的疑问吐了出来。
“愚儿,对不起,爸爸没尽到亲爸的责任,以后爸爸改正,天天陪在愚儿的身边,好不好!”杜若乍猛地一愣,一口酒噎在喉中,呛得直打咳嗽,忙站起身顺顺气,边拿餐巾纸给若愚揩去粘在脸上的饭粒。
“不好!你不是我亲爸,你一次也没送我上幼儿园,也不跟我和妈妈睡在一起,胖胖说他天天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上!”若愚东歪西扭地闪避着脑袋,红嫩得无以复加的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漩涡,边执拗不过地咕嘟着嘴撒起憋了许久的气来。
“愚儿,别闹,妈妈不好,才没让爸爸跟咱们住在一起!”红莲起身止住若愚的耍闹,将失落在胸前的毛巾重新系好,又去厨下盛一碗鸡汤放在他面前。“愚儿乖,好好吃饭呀,你不是老要开爸爸的批斗会吗,咱们今天就开会斗争他,好不好呀?”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跟小邪皮在县上开店,不是开得好好的吗,能给我买这么多东西,说明生意做得不错呀!莫非那人吃了豹子胆,嚼了豺狼心,这么多年还贼心不死。竟敢绑架愚儿,开口要二十万,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杜若百口难分地一声叹息,带着愧悔不及的痛苦之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谁说不是?这事提起来我就生气,说出口我就恶心。那是七月间一个细雨濛濛的晚上,我刚从你工点上回到县城,那时我们已知道你快要回山了,还做你嫌弃了半辈子的养路工。是老工长在一个雨天拎着一篮子青菜来店里说的。老工长还说,我们过去住过的房子还在,他已带人将房子修缮一新了,在院子里栽了花、种了草、建了甬道。只是屋里没得家具,四处空空荡荡的,床还是单位的钢架床,住进去恐怕不方便。我明白了老工长的来意。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你困难的时候,希望我跟小邪皮能帮你一把。我当时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工长不来,我也要将你的巢弄得漂漂亮亮的。于是我叫小邪皮监工,请了一支装修队来这儿做了几天的活,但还是放心不下,就在一天早上将愚儿送往幼儿园后,一个人赶了过来。也是合当出事,那天早起就遇着乌鸦当头叫,到这儿后眼皮子又跳了不停,屋内屋外忙活了一天,到晚坐在回县城的火车上,心脏又像擂鼓似的咚咚跳个不休。刚刚走到离家十几米的巷子里,那二流子就从暗地里拦了过来。我冷眼一瞧,他还是那付猪不啃狗不舔的德行,头上不男不女的烫成个二分头,身上罩一件钉满了铜扣子的铁路制服,脸上布满了沉溺于酒色中的黄瘢。自从搬到姑妈家后,他隔三差五就来要钱,今次搬到县上,他倒有大半年没来烦我。我话不说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丢在地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谁知他一把抱住我的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鼻涕眼泪地开口就说‘莲妹子,救我!’我闷声不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奋力挣脱身,如同瞎子死儿一般,瞄也不瞄地扬长而去。‘臭婊子,不消装冷面观音得,你儿子在我手中,这回你不拿出二十万,我就将你儿子丢在大山里喂狼,看是谁狠!’我霍地转过身,面上罩着一层寒霜,话语像刀子一样劈面刺了过去,‘你敢,少在我面前吐黑的,喷臭的,烂了心脏五腑,我儿子少一根寒毛,我叫你全家都不得好死!’我急匆匆地赶回家,屋里早已哭声一片,姑妈哭得像个泪人儿,芬儿与几个女工也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都别哭,赶快报警,那二流子来过,愚儿在他手上,要二十万!’姑妈闻声一震,压抑不住满腔的悲愤,哆哆嗦嗦地睁开泪眼,‘这还有王法吗,这还叫人活命不!’芬儿恨之入骨,双眉紧拧成一团,牙齿咬得梆梆作响,‘这王八蛋不给我们活路,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这回犯了王法,我们就得下死手治他,送他到监狱里做发财梦去!’
“我和芬儿火烧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又跟着警车连夜赶到那二流子的家。真是祸不妄至,福不徒来,那两个老狗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院落前后关门闭户的,四近不闻一声鸡鸣狗叫。公安一脚踹开院门,院子里更是芜秽不治、杂草丛生,扑面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这时老村长与几个乡人也急如星火地赶了过来,大家一阵寒暄后,全都面色凝重地围着桌子坐定,老村长酸心透骨地唉了一声,饱经沧桑的脸上充满了悲苦与凄凉的神情,‘莲妹子,莫急,愚儿不会有危险,这小子再不安生,也不敢往死路上走,杀人偿命他不会不晓得!’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他这是绑票勒索,是犯了大罪的,受害人若再有生命危险。他可就得掉脑袋!’公安盛气凌人地紧绷着脸,双眼鹰一样的盯着老村长。
“‘我已经叫他老舅找他去了,保证天亮前将愚儿送来。说来也情有可原,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你们看看他这个家,老母亲为儿子打架被人误伤死了,老父亲为儿子还债被人逼迫逃了,若他再是下大狱挨枪子儿,他这个家就算是破门绝户了。也是这家人贪,良心长到胳肢窝里去了。油锅里的钱也敢捞。当初莲妹子嫁进这个家门,说得好好的是帮莲妹子度过难关,事后给这家人一笔钱,双方好合好散。谁知这家人见财起心、见色起意,既贪莲妹子的钱财,又贪莲妹子的人才,竟然在新婚之夜动刀动仗,好好的一桩美事弄成了恶事一桩。莲妹子走后,这家人就当真是白虎星照命。祸乱临头了。这二流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这回黑眼珠瞧见了白银子,心也花了,胆也绿了。竟然舍得脸面不要,见天管莲妹子要钱,要到钱后就去赌去嫖,弄得十乡八村的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再世。’老村长满目凄惶地说到这儿。抬头望一眼端坐在桌子上首的公安,又引咎自责地说了下去,‘这也是鱼找鱼。虾找虾,黄鳝老鳖会王八。他有个出五服的堂兄,家住在后山坳口上,门前种有几棵老槐树的就是。这一家人都去山西挖煤去了,家里只留下一个瞎眼老婆婆与一个还在奶孩子的小媳妇。六月份正是收割菜籽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得脚丫子朝天。这天瞎眼婆婆拄根拐杖来到这家,说是儿子在山西回不来了,想请弟娃帮个忙,将她地里的菜籽收割下。这小子千不乐意,万不情愿,实在是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他约莫是在一天的黎明时分来到地头的,等到太阳一丈高了,要吃早饭了,半分地还没割完。他就这样伸着懒腰磨洋工,擦着虚汗挨时光,反正割不割完与他何干,淋不淋雨关他屁事。这时小媳妇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篮子,背上背着折叠童车给他送饭来了。映衬着山野早半晌葱郁林地上斑斓的阳光,小媳妇就像林中仙子似的,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穿着一身花绿绿的衣服,牛仔裤将两片屁股绷得滚瓜溜圆的。这小子一时魔怔,眼瞪得像猪尿泡,嘴张得像耗子洞,心里一个劲儿的在嘀咕,这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嫂子什么时候将自己扮靓得这么有女人味,这么招摇晃眼地卖弄自己的一身皮肉;这比自己花钱找的那些野鸡不知道有风韵多少倍,比那个死也要为野男人守身子的烂货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小媳妇口中亲亲热热地叫着弟娃弟娃的来到面前,才将一脸失惊打怪得恰如猴屁股似的红晕散了开去。莫看这小子做人一条肠,做事一根筋,但他是牛屎蛋,外面光,风月场中还着实讨女人喜欢。这小子风卷残云般的吃完饭,牛饮马吞似的喝碗水,就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一头扎在地里割起菜籽来了。小媳妇收拾好碗筷,将奶孩放置在背阴处的童车内,也下地埋头割起菜籽来。临近晌午时分,太阳火辣辣的,将炙烤人肌肤的火烫与障碍人呼吸的燠闷烙在山地上,四外热气腾腾的如蒸笼似的阒无一人。这小子亢奋不已地将几亩地的菜籽割完,这才歪歪倒倒地拖着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汗身子去往地头找水喝。小媳妇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地站在树荫下,边拿着折成一团的树叶给奶孩扇风,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热气,弟娃,快过来歇歇,这么大热的天,看把你累的!
“‘这小子就像鬼摸了脑壳似的来到地头树荫下,小媳妇早眉开眼笑地一手拿着毛巾、一手端着凉茶站在荫凉处。这小子举止有点反常地接过茶缸,望也不敢望小媳妇一眼,就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将缸茶灌下肚,然后抹抹嘴,揩一把满额的汗珠,径直往地上摔去。小媳妇抿嘴嘻嘻一笑,边接过茶缸,边将毛巾塞在他手上。这小子神态又有些迷乱地接过毛巾,双眼瞧也不敢瞧小媳妇一下,就撩起湿漉漉的上衣,毛毛腾腾地擦起浑身的汗水。弟娃,你咋这生分呀,忙了一上午,话也不说一句!小媳妇宛如花魔柳魅般的站在树荫下,一地碎金似的阳光映照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影。微微拂面的山风不时送来她女人特有的芳香。
“‘不……不是的,我……我……,这小子内心一阵紧张,脸倏地升起一片绯红,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起来。
“‘哎哟,你咋变成结巴了,你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小媳妇扑哧一乐,尖溜溜的笑声在僻静的山地上四散,使远处一只葡伏在树丛中的乌鸦嚯地一声直飞而去。
“‘这小子顿时臊得满脸通红,骤觉缭动在眉宇上的几许拘谨不安的神色不翼而飞。由不得也傻呵呵地逐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媳妇笑出声来,嫂子这两年变得洋派了,逛了城里的大世界,也变得像城里人了,吓得人一上午都不敢开口作声!
“‘啥变不变的,就跟你死鬼堂哥在山西挖了两年的煤,那地方荒僻得很,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是黑不溜秋的,那死鬼又是老树墩子一个。扎一针不知道哎哟一声,打一百棒槌也变不了性,算是把人憋屈死了,差点儿憋出了神经病。那像弟娃你呀。一表人才,生得白白净净的,人又风流有趣,家境又好。弟媳妇说上了没有,莫挑花了眼哟,只怕这方园附近的妹娃没一个你看得上眼!小媳妇边眉飞色舞地打着趣儿。边扯过毛巾,毫不顾忌地替这小子擦起了后背上的汗水。
“‘这小子一时就似掉进了阵里,眼前晃动的尽是小媳妇美艳的面庞,脑子里荡动的尽是小媳妇娇艳的肢体,好不容易抑止住胸腔怦怦直跳的心神,控制住脑际绮思丽想的意念,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情状挣脱身,转背却发现小媳妇也是一身汗水,鬓边额角汗津津的,胸前更是白花花的流出一大片奶汁,躁动多时的贪欲之念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收不回了,嫂子也擦擦呀,出这多汗,当心疽坏了身体!
“‘唉,家里没个男人,内内外外全靠我一人操持,上要奉养瞎眼婆婆,下要喂养未满半岁的奶娃,经常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那死鬼舍不得挖煤的几个辛苦钱,长年累月不在家,而自从分田到户以后,家家出门的出门,打工的打工,村村落落十室九空的连鬼影也找不到一个,想请人帮个忙搭一把手真是难上加难,今儿真得亏你,否则这几亩地的菜籽,我望天哭也收不回来!小媳妇半恨半怨地说着,风摆柳枝似的扭过身子,先掀起衣襟擦拭满身的汗水,接着就全无避讳地躬身用手去挤如同泉眼般汩汩流出奶汁的。
“‘嫂子,奶水多么金贵的物什,咋不喂给奶娃吃呢?这小子偷眼瞧见,灵魂瞬时就被勾走,嗓音像电击了似的颤悠悠的,心里像揣着兔子般的躁动不安起来,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在胸膛聚集,周身恍惚有千百只蚂蚁在爬,瞬间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几步跨到小媳妇面前。
“‘娃儿漾奶吃不完,每天不知道要糟蹋多少,胀得人难受得很,也是这讨债鬼生来的糟贱人!小媳妇急忙站起身,匆匆掩好衣襟,连脖子根处都密布着一层羞云,然而胸前如山丘般并峙的仍汩汩地流出奶水,稠糊糊的乳汁仍不时地喷洒在乳峰滑腻如脂膏的皮肤上。她赶紧用双手护住胸脯,挤眉弄眼地别过身去,那种妖媚可耻的情态一时显露无遗。
“‘这小子再也把持不住了,浑身烧透了邪恶的欲火,就似瞬间涌起的情感大潮淹没了他,胸中压抑了许久的欲念,像冲开堤防的河水,在心田上不可阻挡地泛滥起来,使他骤然间热情如沸,张臂就将小媳妇一把搂在怀中,转眼就在她脸上、唇上和额上印下无数如获至宝的吻点,然后扯开衣衫,一口咬在胀鼓鼓的乳胸上,狠命地吸起奶来……’”
“‘你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他说情,那不可能;为他开脱,那更是办不到!’公安一声断喝,打断老村长的话。这时小邪皮得迅连夜开车从铁路工点赶了过来,那二流子一些住得远的亲戚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屋里,连同村里七嘴八舌地瞧热闹的乡邻,一时屋子里就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也不是为他说情,还是想着这小子年轻,狗头上搁不住骨头,人情不知。世故不懂,一不小心犯了王法;二来这家人也实在可怜,前后脚的功夫,老两口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毁了,政府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给这小子一条生路,也显得咱政府宽大为怀不是?’老村长边说边抹下眼角,四围人也都随声附和地帮起腔来。公安面露威慑地解下警棍。啪地放在桌上,‘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他有改过悔罪的表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是会一视同仁的!’
“‘这么说,我就舍着老脸再说道说道,也好使你对这档子事有个全面的了解。俗话说:柴火里藏不住头。筛子里盛不住水。自那日在菜籽地里两人没皮没脸地勾搭上后,一时就似,得水之鱼,成天如胶似漆的分不开了!’老村长定一定神。豁着面皮向四围扫视一眼,才又忧惧不安地继续讲了下去,‘那晚月光皎洁,空气中飘散着清淡的花香。瞎眼婆婆起床上厕所。山里人家厕所一般都建在屋子后头。瞎眼婆婆拄着拐杖橐橐地走到后门口,蓦地东厢小媳妇的房间隐隐约约地传来酷似老鼠打架的吱吱声。瞎眼婆婆一愣,下意识般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了,间或还伴有粗重的喘息声。瞎眼婆婆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凝定心神侧耳细听,房里实实在在地响起的是男人的哼哧声与小媳妇的声。瞎眼婆婆当即就感到天旋地转,两眼金星直冒,老迈龙钟的身子颤颤抖抖地如同暴风雨中一株就快要折断的枯木。近段时间这小子有事没事儿就往她家里跑,屋内屋外总能感觉得到浑如浪蝶狂蜂的身影,房前房后时不时地就响起打情骂俏的嬉笑声。瞎眼婆婆忍了又忍,将一脑门子的恨意与一肚皮的肝火憋在心里,现今这对狗男女竟然舍得脸面不要,搁着情面不顾,狼心狗肺地滚一张床了,她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在外打工养家的儿子。瞎眼婆婆瞬时就似一头急怒攻心的母狮,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用尽平生的力气一脚踢开房门,抡起拐杖就往床上一通乱打。这小子猝不及防,惊的屁滚尿流,噗地一下后背被带包铁的杖尖拉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小子呲牙裂嘴地忍着伤痛滚到床边,抛出棉被挡在小媳妇的身前,就慌手慌脚地穿裤子。小媳妇一时遑急,全身在又羞又怒的惊吓中缩成了一团,眼见得瞎眼婆婆疯了似的乱打乱骂,这小子慌里慌张地溜下床,鬼鬼祟祟地走出门,这才挺身噌地一声跳下地,劈手夺过拐杖,像受了泼天屈辱似的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吃错药了,竟敢疑心老娘偷人,你吃豹子胆了,竟敢跑来老娘房里撒野!你打呀,你骂呀,怎么哑巴了!就你个棺材瓤子相儿还想充黑脸罗刹,就你个折烂污的样儿还想做恶面夜叉!你吃糊涂油蒙了心,老娘供你吃,供你喝,病了热汤热水端到你床前,就这样好心不得好报作贱人吗!你吃汤瞎了眼,老娘在家累死累活,好吃没吃一回,好衣没穿一件,成天记挂着老的牵挂着小的,就这样狗嘴里藏刀子乱伤人吗!有本事打电报把你儿子叫回,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就是打脱离离婚,你也要还我清白,就是撕破脸毁灶,你也要还我名声!瞎眼婆婆气得周身发抖,强忍着满眶的泪水返回身,不料头哐当一声撞在门框上,差一点儿摔倒在地。瞎眼婆婆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双手摸摸索索地走出屋,就悲恨交加地顶着一头露水站立在门前那棵夭矫婆娑的老槐树下。这时天刚蒙蒙亮,东天那颗硕大的启明星正灼灼地闪烁着光华,山野料峭的晨风不时送来砭人肌骨的寒意。瞎眼婆婆像痰迷了心窍似的站到天发亮,浑身被露水濡湿得洇迹斑斑的,她在柴禾堆里捡根枯木当拐棍,就颤颤巍巍地往镇上走去。瞎眼婆婆走十几里山路来到镇邮电所,边抹着眼泪请人往山西发了封电报,边卧倒在街角忍饥挨饿的等着儿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