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眉头深皱面带怒意的瞪了库狄氏半晌,悠然叹息了一声,“夫人,请起。”
“谢夫君……”库狄氏站起身来,眼圈已红眼泪在流但是连哽咽都没有,表情很倔强。
“既然家丑已然外扬,老夫也就不必在薛公子面前有什么顾忌了。”裴行俭苦笑了一声,说道,“诚如拙荆所言,老夫行将就木但三子都还十分年幼。原本老夫也有几个得势的同宗亲族可代为托孤,可是老夫和裴炎素来不和,那些同宗亲族怵于裴炎之威,早就和老夫断了往来。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闭门谢客,更没有什么挚交友朋。所以,一但老夫呜呼哀哉,家中幼子就无人照顾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薛绍哪里还能不明白?——裴行俭夫妇,是想让我这个传人学生,将来照顾他的儿子们!
“夫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信任薛公子,将毕生才学倾囊相授!”库狄氏趁热打铁的劝道,“将来,奴家与孩儿们也好有个庇护依托啊!”
薛绍拱手对他夫妇二人依次拜了过来,“承蒙夫人器重,无论裴公是否信得过薛某,薛某将来必然悉心照顾贤伉俪的三位公子,将其视同血亲兄弟!”
“哎……”裴行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苦笑,仿佛又是在自嘲,悠然道:“其实妇人之见,有时……也颇有道理啊!”
库狄氏一听到这话,连忙就跑到厅堂外把他们的三个正在玩泥巴的儿子都带了来,大的七岁小的还只有三岁,库狄氏带着他们一一的拜见薛绍,执行叔侄之礼。
这样的礼节仿佛有点乱了辈份,薛绍拒绝不是接受也不是。
裴行俭仿佛也对自家夫人的举动有些无奈,苦笑的道:“犬子年幼,论年齿的确就是薛公子的晚辈。薛公子……权且受之!”
薛绍有点哭笑不得,“那我与裴公岂不是成了平辈之人?”
“那……平辈就平辈!”裴行俭也是无可奈何哭笑不得,谁叫自己的儿子一个个的都这么年幼呢?
库狄氏倒是无所谓什么辈份不辈份,她表现得很开心。或许在她看来薛来薛绍就该是同辈之人,要是被薛绍当作“大婶”看待她才真的会十分郁闷。
“你若是闹够了,那便退下!”裴行俭挥挥手,急着要赶库狄氏走。
“夫君怎能说我闹呢?我分明就是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大事呀!”库狄氏带着三个小孩儿,泪眼未干却是一脸笑容,说道:“想到奴家的下半生与孩儿们的将来都有了依靠,奴家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奴家跟了夫君快有十年,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了!”
“你这妇人,当真胡说。”裴行俭拍着额头都有些无语了,这种话你闷在心里就好,为什么要当着薛公子的面说出来呢?
薛绍也笑出了声,对眼前这位“非主流”的胡人女子库狄氏也有些无语了,她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心直口快”。但有一点要承认,这或许也正是她的优点。如果她是一个羞涩婉约谨小慎为的大家闺秀,肯定无法将“托孤”这么重大的事情办得这么迅速而且顺利!
从而,薛绍想要打破裴行俭心中的那一层顾虑与怀疑,也会相当的困难。换言之,库狄氏今rì这一场看似荒诞又无礼的举动,非但是帮了自己也是帮了薛绍!
“奴家失礼,这便告退!”库狄氏带着三个孩子一同施礼拜退,走的时候可谓是满面chūn风喜气洋洋。
“哎呀!”裴行俭伸手在自己脸上连拍了几下,“老夫这张脸哪,没了,全没了!”
薛绍呵呵的笑道:“裴公不必如此。其实在我看来,尊夫人行为果敢颇有见识,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恰是一名女中之豪杰。有母如此,将来裴公的三位公子,或许都能有所建树!”
“连你也这么认为?”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难怪她三天两头被天后叫进宫里闲谈叙话,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薛绍心中略微一动,说道:“我倒是听太平公主说起过,尊夫人与天后似乎真有一些私交。天后好像还曾提起过,想让尊夫人去侍制院做个女官。此事,不知成了没有?”
“哦?”裴行俭异讶的皱了皱眉头,“她居然从未跟我提起过?”
薛绍微笑道:“或许,尊夫人是怕裴公为难,自己就已经拒绝了?”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天后下过几次制令,召天下通文干练的女子入宫为官,侍奉天后左右用事。有不少大臣的妻母和后宫的女子都响应号召,在天后的身边做了女官。拙荆虽是一名胡人女子,但她确实jīng通文史还跟老夫学一手书法。至于xìng格……你也见识到了。不得不说,她与天后或许真有投缘相通之处,如果不是碍着老夫的情面,她恐怕早就进宫当女官去了!”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裴公何不索xìng成全了尊夫人呢?”
“这……”裴行俭抚着须髯皱眉沉吟了片刻,“似乎有所不妥?”
“在我看来,非但是妥,还大有稗益。”薛绍说道。
“愿闻公子高见?”裴行俭煞感兴趣的说道,还对薛绍拱手拜了一礼。
“不敢当。”薛绍回了一礼,说道:“既然是推心置腑,那薛某便有什么说什么了。以裴公的才德功勋,早该拜为宰相执掌中枢。就连家兄都曾说过,唯有裴公才能与刘仁轨平起平座,补那空缺的尚书右仆shè。但是……因为当年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的缘故,裴公迟迟未能拜相入阁。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因为二圣把不准裴公的脉,摸不透裴公的心?”
裴行俭深吸了一口气,“薛公子果非常人哪,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你敢说得出口!”
“这有何妨!”薛绍坦然一笑,说道:“就算哪天薛某信不过天下人了,也定然信得过裴公。因此有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必有任何顾忌!”
“公子何以对老夫如此信任?”裴行俭问道。
薛绍说道:“裴公敢把一门香火、三个儿子都托付给我,薛某又还有什么理由不对裴公推心置腑呢?”
“公子义重,老夫先行谢过!”裴行俭又对薛绍拱手一拜。
薛绍回了礼,呵呵的笑道:“裴公,虽然你的儿子以叔礼待我,但在我的心里你仍是师门长辈,可别再对我拜来拜去了,不然会要折煞于我的。”
裴行俭抚髯而笑,“好,既然你我都是武夫,一切俗礼能免则免——言归正传,公子认为拙荆入为女官侍奉天后有诸般好处,但公子可曾想过,一但拙荆做了天后的近侍,满朝文武将要如何看待老夫?”
“我理解裴公的顾虑。裴公是担心一但尊夫人做了天后的近侍女官,朝臣会认为裴公献媚于天后,有伤气节德cāo。”薛绍问道,“但请裴公明断,究竟是二圣对裴公的看法重要,还是满朝文武的看法重要?”
裴行俭想了一想,说道:“前者关乎仕途气运后者关乎气节德cāo,二者同关生死荣辱,都很重要。”
儒生就是这样啊,容易患得患失为“名”所累!
薛绍心中暗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裴公应该这样想,尊夫人如果做了女官是为朝廷效力,并非是做了天后的家奴,仅仅侍奉于天后一人。就算她现在没做女官天后也时常召她入宫叙话。敢问,每逢天后要召尊夫人入宫的时候,裴公阻拦过吗?”
“老夫岂敢?”裴行俭苦笑。
“呵呵!”薛绍笑了,说道,“尊夫人一个二品外命妇既无职事却时常入宫,不管裴公愿不愿意,在外人看来尊夫人已经和天后做了朋友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尊夫人去宫里做个女官。那样她出入禁中还能有个公事的名目,总好过现在这样完全就是奔着与天后的私交去的。”
“其实看到拙荆时常被天后召入禁中,老夫何尝不知天后是何居心用意?但是,老夫偏就无法阻止。”裴行俭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yīn谋套阳谋、阳谋串yīn谋,这是天后的一惯做风。双管齐下,根本让人无法招架啊!”
“顺则双赢,逆则两伤。不如那就让尊夫人入宫,去侍制院做个女官!”薛绍说道,“至于朝臣文武的风评,其实不用过多在意。从来都树yù静而风不止,鸡蛋里面也能挑出骨头来。裴公闭门谢客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
“……”裴行俭抚髯沉吟,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好,老夫就听公子一回劝!但若天后有召,就让拙荆进宫去侍制院,试上一试!”
“夫君英明,请受奴家一拜!”隔着一道大门,库狄氏在堂外高声的说道。
“你这贱妇,怎能躲在堂外偷听呢?”裴行俭很是恼火打开门就冲了出去,库狄氏还真是拜在堂外。
薛绍呵呵直笑,要是她没在堂外偷听,这些话我或许还就不说了!
能让库狄氏入宫成为武则天的心腹女官或是闺密好友,实在是利远大于弊。这其中的微妙,想必裴行俭自能权衡、甚至早有此心,否则以他的xìng格绝对不会听了我薛绍的三言两语之劝就满口答应下来。
归根到底,我只是起到了一点居中调和顺手推舟的作用,给了裴行俭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来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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