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楚玉的记忆里,薛绍并不太喜欢在京城为官,也从来不在军队里跟属下的将军们谈论朝堂政治。哪怕朝廷发生了再大的事情,他也一惯要求将军们只管专心打仗,“除份内之事,余下别问”。
但是今天,薛绍却突然跟自己说起了这天底下最大的政治,让薛楚玉猝不及防。但细下一想,薛楚玉又觉得薛绍说的这件天下第一大事,其实是一件明摆着的很简单的事情。
血统即是立场,薛绍天生就是拥护李家的。这一战他没死,如他所言假如这一战他又胜了,那么回朝之后在他的强大影响力之下,李唐光复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
道理的确是显而易见。
每经历一场生死历练,人都会有不同的变化。有的人大彻大悟,有的人破罐破摔,这种事情薛楚玉和很多袍泽都感同身受。但薛绍在战事如荼刚刚死里逃生的情况之下,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大唐”,这……
“这或许就是他和我们的区别所在吧!”薛楚玉只能如此想了。
黎明时分,喝了麻汤再次缝合伤口的薛楚玉,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就看到薛绍半躺半坐在一张大军床上,正在口述书信,让记室参军代笔书写。
“重写!”只听他说道:“你要注意行文和措辞,我这是去给王孝杰道贺,既不是下令也不是商量更不是请求。你就告诉他,无论怎样他王孝杰这回都发达了,可喜可贺。薛绍兵败,如果他现在提兵北上可以阻突厥于国门之外,那绝对是力挽狂澜的大功一件。如果他顺手再把薛绍给宰了,拿薛绍的人头回去领常更是不错的主意。但别忘了提醒他,东北的契丹肯定会跟着一起造反,到时候契丹再从幽州那边杀过来,他可就要被夹击了。还记得提醒一下,如果辽东幽州一带失陷,他捞的那点军功恐怕抵消不了罪过。把自己的脑袋给玩丢了倒是小事,当心还要遗臭万年。完了,就这些。”
薛楚玉听到了很惊讶,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到给王孝杰写信?
记室参军写一通,拿给薛绍来看,薛绍一把就扔了,“不行,措词太软媚了。我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他是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我们两人是平级的。懂吗?”
“是,属下再写!”记室满头大汗,这都是第五次了。
薛绍直摇头,看样子颇为怀念以前在他身边秉笔的刘幽求、钟绍京和玄云子……
薛楚玉慢慢的爬了起来,挪到薛绍身边靠着他坐下,苦笑道:“二哥,你大半夜的不歇息,尽折腾了。你可是受了重伤啊,真不要命了?”
“死不了。”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别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你给王孝杰写这封信,用意何在呢?”薛楚玉问道。
薛绍笑,“你猜?”
“小弟愚钝。”薛楚玉摇了摇头,“听口气,你是想让王孝杰带兵去打契丹?”
“一点都不愚钝嘛!”薛绍笑道。
“你的口气已经很明显了好不好!”薛楚玉无奈的笑道,“问题是,王孝杰会听你的吗?”
“我们两人现在平级,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薛绍道,“只不过,他毕竟是从安西调来的将军,不太明白河北这边的边境军事。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战局变化又是那样的微妙频繁,他未必能够全盘了如指掌。于是我就友情提醒一下好了,让他自己去做判断。”
“二哥认为,他会在这么多的选择当中,选择去打契丹?”薛楚玉满面狐疑,“往坏处想,我若是王孝杰,现在落井下石杀了你,仿佛是更好。”
“是啊,这一点我也在信中提到了。”薛绍笑道,“薛绍的人头多值钱啊,是吧?”
“那你还……”薛楚玉都无语了,摇头苦笑。
“薛某的人头是值钱。”薛绍冷笑了一声,“但我就是欺他王孝杰,没那个胆子来取!”
薛楚玉摇了摇头,实在猜不透他那颗奇怪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些什么……像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够想得明白!
天明时分,三骑快马带着同样的书信陆续奔出黑沙,往南方而去。周军在恨河大败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向了四面八方,远比这三骑要跑得快得多。
薛绍终于睡着了,这让薛楚玉吁了一口大气。从昨天退下战场到现在,他几乎就没安稳睡过片刻。
可是刚到午时,张成就前来汇报,说有突厥的使臣到了碛口关前,求见薛帅。
“让他们在关外等着!”薛楚玉如此道。
话刚落音,薛绍就坐起来了,“别,让他们进关,带到都护府来。”
“二哥,你……”
“没事。”薛绍摆摆手,睡眼惺松满副病态的疲惫,但脸上却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老朋友暾欲谷派人来探病了,我哪能不领情呢?——张成,去把那两个小子也请来,一同面见突厥使臣。”
“诺!”张成领命而去,他当然知道薛绍说的“那两个小子”是谁。
“二哥去,我也去!”薛楚玉很固执的起了身。
“那就同去!——老子要借玉冠将军的威风,狠狠的吓唬他们一下!”
薛绍笑哈哈的一弯臂搭到了薛楚玉肩膀上,疼得他呲牙咧齿,有箭伤。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薛楚玉与众将官都到了都护府议事厅。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只穿了戎服没有披挂铠甲,显得很随意很轻松。其实都是带着伤,穿铠甲会硌得疼。
突厥的使臣到了,一行四人。领头的那个是薛楚玉的大熟人,之前跑了好几次腿的“一支耳”。他一路作着揖进来,尤其到了薛楚玉面前更是诚惶诚恐的弯下了腰,“拜见玉冠将军!”
突厥人对勇士的崇拜,一览无余。
薛楚玉冷笑,“你们打了大胜仗,你怎么还这样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
“在下,是发自内心的敬仰玉冠将军,和在座的诸位大周猛将!”突厥的使臣倒是会说话。
正在这时,薛绍来了。他坐一张大椅子里,叫人抬进来的。
“参见薛帅!”众将同时抱拳。
突厥使臣愕然的看着薛绍,一时都忘了见礼。
“怎么,薛某没死,让贵使失望了?”薛绍笑道,“暾欲谷派你来探病,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呃……敝使失礼!”使臣这才全了礼节,并招手叫身后的随从搬来一个盒子,放在了堂中。
薛绍和众将看到那个盒子,心都往下沉,脸色也变得极为冷肃。
“薛帅容禀。”使臣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连忙用讨饶的口吻说道,“战场无私仇,刀剑亦无眼。这颗首级属于大周的勇士,敝使奉命将它送回,让英雄得已全尸下葬,以表达我们突厥牙帐对这位勇士的敬重。”
牛奔的尸体被找回来的时候,没有人头。
现在,人头回来了。
众将无不咬牙切齿目如喷火,想要杀使臣而后快。
薛绍面沉如水,摆了一下手示意先将盒子拿下去,然后道:“我不想听废话,说你的来意。”
这使臣早就很识相了,于是直言道:“敝使奉命前来请求薛帅,释放我们突厥汗国的叶护和厥特勤。”
“哦,是他们吗?”
薛绍侧了一下头,几名军士将绑得严严实实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给拖了进来。
两个小子都治过了箭伤,除了被绑着貌似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现在各怀激愤十分桀骜。
突厥使臣连忙上前参拜他的叶护和特勤。
这两小子的嘴也没有堵着,厥特勤说道:“回去告诉默棘连和暾欲谷,叫他们别派什么使臣前来索要我们了,直接发兵来打。等踏平黑沙宰了薛绍,我们两个自然就回去了!”
突厥使臣大惊失色,“特勤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薛绍哈哈的大笑,“我倒觉得他说得不错,至少挺有种!”
薛楚玉等人也笑,纷纷赞同。
克拉库斯没说话,一直绷着脸望着天谁都不理睬……谁能想到,父子二人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呢?
薛绍倒是一直都在留意着那个一声不吭的克拉库斯……浑小子,脾气不小嘛!
“还请薛帅开恩,释放叶护和特勤!”突厥使臣走上前来,再次拜下。
“凭什么呢?”薛绍双手一摊。
“薛帅若肯释放他二人,突厥愿意退兵,称臣,纳贡,永不南下!”突厥使臣说道。
薛绍呵呵直笑,“这样的鬼话,我听了十几年都要听腻了。”
“那薛帅的意思是……”
薛绍眨了眨眼睛,抬手指了一下他,“贵使这耳朵长得好奇怪啊,怎么左右不对称呢?”
薛楚玉作势要拨刀,突厥使臣这回反应真是快,哇声大叫捂着耳朵连滚带爬的就逃跑了。
将军们一同哈哈大笑。
厥特勤拼命挣扎咆哮如雷,“薛绍,你们会后悔的!默棘连一定会踏平黑沙,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喂狗!”
薛绍摆了摆手,军士将大骂不止的厥特勤拖了下去。
除了薛楚玉,其他人都很识趣的退下了。
加上克拉库斯,还剩下三人在场。
薛楚玉索性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然后用一把匕首割断了克拉库斯身上的绳索,冲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前参拜薛绍。
薛绍就躺在那大椅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
克拉库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走上前,心不甘情不愿的拜了一礼,“见过薛帅。”
“傻小子!”薛楚玉都替他着急。
薛绍摆了一下手示意薛楚玉淡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克拉库斯。”他说道,“突厥汗国的叶护。”
“官不小,仅次于可汗了。”薛绍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道,“你母亲是谁?”
“阿史那艾颜,突厥的圣母可暾!”他仿佛是赌上气了,大声说道。
“那你父亲呢?”薛绍故意问道。
他更生气了,睁大眼睛瞪着薛绍:“我父亲是战神扎荦,突厥最伟大的神砥!”
一旁的薛楚玉都要气乐了,直摇头。
薛绍也呵呵的笑,“你,想你母亲吗?”
克拉库斯一愣,“你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
“想。”克拉库斯挺着脖子,“那又怎样?”
“你回去吧,回到你的母亲身边去。”薛绍淡淡的道,“她现在一定特别的想你,特别的担心你。”
“你……你说真的?”克拉库斯几乎不敢相信。
薛楚玉也挺惊讶,此举何意?!
“楚玉,安排一下,送他出城。”薛绍道,“顺便捎句话过去,可以拿暾欲谷的人头来换厥特勤。”
“这!……”薛楚玉完全愣住。
克拉库斯也愕然当场。
“我累了,想要休息。”薛绍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