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汪克凡和牛忠孝一起,来到了位于城南的总督衙门,参加何腾蛟就任湖广总督的典礼。
明朝有官不修衙的传统,国家又处于非常时期,何腾蛟没有另设官邸,只是把原来的巡抚衙门略略修饬了一下,只等今天挂牌立旗之后,就算正式开衙。
以湖广总督节制西南五省的军务,自明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先例,对湖广官场来说更是一件盛事,前来观礼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三品以上的大员也是接踵而至。武将中以左良玉之子,平贼将军左梦庚为首,其下的总兵、副将、都指挥使等等足有数十人,汪克凡只是个低阶的守备,混在里面显得非常扎眼。
何腾蛟亲自站在大门前迎候宾客,左梦庚上前两步,对何腾蛟抱拳行礼。
“今天是何军门大喜的rì子,家父本说一定要来,但他老人家不巧染上了咳血症,病体沉重,不能出门,只好命小侄代为参见,请军门海涵。”
这是代表着他的父亲左良玉,左良玉被封为宁南侯,属于朝廷勋贵,足以与封疆大吏分庭抗礼,所以两人以平礼相见。待何腾蛟还礼之后,左梦庚又跪下行庭参大礼,这是代表他自己,何腾蛟笑着受了半礼,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令尊的病要紧么?我这里倒有几个名医,不妨让他们去看看。”
“多谢军门,家父只是偶感小恙,歇几天就不妨事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从左梦庚身后转出一人,俯身向何腾蛟拜了下去,何腾蛟一看到此人,连忙侧身让开半步,俯身对拜,口中连称不敢。
“黄道长乃铮铮君子,莫要折杀了愚兄,还请受我一拜……”
这人就是被朝廷免职的黄澍,他没有穿戴官服绶佩,已经换做了寻常文士打扮,神态中却不见失意落魄,越发的清高孤傲。
“黄某人已被朝廷免职,如今是制台(总督尊称)驭下的一介草民,道长这个称呼还是免了吧。”
“哎——,黄道长只是被jiān佞构陷,起复就在早晚之间,rì后必为我大明栋梁!”何腾蛟说着话,上前拉起黄澍的手,与自己并肩而站,态度十分尊重。
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权力非常大,唯一有所忌讳的,就是小小的巡按御史。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却直接隶属于都察院,不受地方的管辖,有权对封疆大吏进行监督和制衡。
何腾蛟当巡抚的时候,就和黄澍一直斗个不停,互有胜负,谁都没能占到明显的上风。不过两人同属东林党一脉,黄澍现在罢职丢官,已经变成了一只死老虎,何腾蛟对他的敌意顿时消失,把他看成了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黄澍所作所为,不过是求名罢了,马士英在士林中已经成了过街老鼠,跟着踩上两脚,也能落个忠义正直的好名声。再说黄澍有左良玉做后台,南京方面新任命的巡按御史迟迟不敢来武昌赴任,何腾蛟也少了一层掣肘。
堂堂总督对一介布衣如此礼遇,立刻引来文武官员的赞合之声。
“黄道长不畏权贵,直言敢谏,是我士林表率!”
“马士英就是个jiān臣,黄道长打得好,大快人心!要是我在的话,定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唉!朝廷昏聩,jiān臣当道,阉党之祸又在旦夕之间矣!”
“无妨,有何军门这样的忠臣,马士英也不能一手遮天……”
汪克凡站在人群后,冷眼看着这一切。
马士英虽然不是力挽狂澜的国家栋梁,但也不是祸国殃民的jiān臣,他的执政方针和东林党没有多大区别。但是,东林党却一心要把他,乃至弘光皇帝扳倒,不顾南明朝廷内忧外患,只热衷于内斗,忙着争权夺利。
明末的东林党已经走火入魔,成了拜屁股教的信徒,遇人先看对方的屁股,如果没有和东林党坐在一起,就定要口诛笔伐,置于死地而后快。在他们眼中,没有合作,没有妥协和让步,只论成败,只有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无所不用其极……
“小兄弟,你就是汪克凡么?”突然有人上来打招呼,四十多岁的年纪,头戴乌纱,身穿飞鱼服,一看就是二品以上的高阶武官,脸上却颇有沧桑之sè,陕西口音。
牛忠孝与他相识,居中介绍,此人就是左良玉麾下的金声桓,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人,一个是李国英,一个是徐勇,都是总兵一级的大将。
李国英不爱说话,徐勇却颇为健谈,拉着牛忠孝聊了起来,金声桓却对汪克凡更感兴趣,盯着他上下打量。
“才是个五品官嘛,是守备么?”
“回金帅的话,末将刚升的守备。”汪克凡行了个礼:“当初多有得罪之处,一直想向金帅赔罪,今rì才得着机会。”
当初救下京良一家的时候,汪克凡抓了一个纵兵作乱的千总,就是金声桓的部下,但是汪克凡的身份太低,连赔罪都不够资格,这桩公案就一直悬而未决。
“你放心,我老金不是小心眼的人。那帮哈怂(陕西话,坏蛋)都欠收拾,三天不挨鞭子,肉皮子就痒痒。”金声桓大咧咧地说道:“听说你仗打得不错。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干,保你个游击将军!”
牛忠孝与徐勇攀谈正欢,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挖他的墙角。
“金帅错爱,末将愧不敢当,恭义营不归左大帅调遣,怕是……”
“哎——,不要婆婆妈妈的!一个小小的守备罢了,只要左大帅开口,向何腾蛟要个人,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金声桓一指牛忠孝,不屑地说道:“老牛就是条看家狗,带兵打仗屁都不懂,你跟着他就废了。”
牛忠孝觉得有人提到他,仿佛还不是什么好话,一脸茫然地扭过头来。
“金帅,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看家狗?”
“嗬,你们当侍卫出身的,不就是看家狗么?怎么,老牛还不服气?”金声桓毫不顾忌地撇撇嘴,又对汪克凡说道:“小兄弟,带兵打仗其实很简单,赏罚公平就能让弟兄们卖命,打胜仗的就要升官,升大官,打败仗的就砍了他的脑袋,老牛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跟着他混什么?”
牛忠孝脸涨得通红,要冲上来理论,汪克凡却挡在他的身前,对金声桓一抱拳。
“多谢金帅垂青,我们湖广人,吃不惯陕西的面条。”
金声桓两眼一瞪,上下看了看汪克凡,随即又哈哈大笑:“好,好!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什么时候在恭义营混不下去了,再来找我,老子亲自给你下三碗裤带面……”
正在这个时候,周围突然鼓乐齐鸣。
“天使到!”
随着一声高呼,代表弘光皇帝的钦差到了。
为首是个三十来岁姓杜的太监,双手捧着个黄缎面的锦盒,里面装着圣旨。在他身后跟着二三十名扈从和锦衣卫,摆开整齐的依仗,隆重而庄严。
旗杆下早已摆好香案,何腾蛟率一众官员跪下接旨,杜太监取出圣旨宣读。何腾蛟加封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五省军务。
明朝的总督都要加上都察院和兵部的头衔,以节制地方上的文武官员。何腾蛟原来就挂着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头衔,所有文官都受他节制,这次又加封兵部侍郎衔,也就拥有了兵权,在理论上,连左良玉都成了他的下属。
南明只剩下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湖广的位置非常重要,再加上左良玉拥兵自重,弘光帝为了文武相制,把何腾蛟提拔到五省总督的高位上,与史可法、袁继咸等重臣并列。
但是四川在张献忠手里,云贵和广西也都自成一体,何腾蛟真正能控制的还是湖广一个省,左良玉又一向桀骜不驯,兵权上也插不上手,说是五省总督,其实和原来的湖广巡抚没太大区别。
杜太监宣旨完毕,又取出两面弘光皇帝亲笔书写的门旗,和圣旨一起交给何腾蛟,躬身向他贺喜讨赏。
何腾蛟取出事先备下的一封银子,笑呵呵地赏了杜太监,然后在来到大门前。大门上早就换好了牌子,只是上面遮着一块红布,何腾蛟伸手扯着绳头,拽掉了牌子上遮着的红布。
“湖广总督部院”
一片恭贺声中,两面御赐门旗也被升上高高的旗杆,在风中扑簌簌抖动。
“督绥五省”
“整肃川湖”
挂牌立旗,湖广总督衙门正式开衙。
训话,参拜,所有下属官员一一上前贺礼,轮到汪克凡的时候,何腾蛟着意夸奖了他几句,引来一片羡慕和妒忌。
汪克凡刚要退下,何腾蛟又叫住了他:“云台,等下莫急着走,我有话问你……”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sāo乱,汪克凡回头一看,只见几名锦衣卫一起拔出绣chūn刀,团团逼住了黄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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