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正是何腾蛟这几年来性格转变的写照。
当初他刚刚当上湖广巡抚的时候,没有太多的私心杂念,孤身周旋于左良玉八十万大军之间,颇有几分铮铮风骨的气概,也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官声,哪怕左良玉最后兴兵“清君侧”,直接造成了弘光朝廷的灭亡,世人对何腾蛟也报以同情的态度,没有任何指责。
但随着地位的提高,何腾蛟的权欲不断膨胀,逐渐从一个还算尽职的文官演变成军阀化的割据势力,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汪克凡带着两万大军逼近长沙,更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一只虎呢?忠贞营离开长沙没有?”
长沙之战结束后,忠贞营的五万大军一直守在城外,何腾蛟连下几道命令,让他们出兵救援金声桓,反攻湖北荆州府,只要尽快离开长沙,随便李过怎么折腾都行。
“回督辅的话,忠贞营已经走了。李赤心率三万多兵马返回常德,袁宗第率一万余人前往江西,今天早上已经过了浏阳。”幕僚口中的李赤心就是李过,这也是隆武帝的赐名,忠贞营里享受这个待遇的还有高一功,被赐名高必正。
“嗯……,李赤心还算恭顺。”听说忠贞营走了,何腾蛟稍觉心安,看来“敌人”并没有统一行动,也许,汪克凡带来的两万楚军真是碰巧过路。
“派快马给李赤心和高必正送个帖子,请他们两个明日也来观礼。记着,他们最多能带两百亲卫。再多的兵马就不许入城。”
费这么大的气力搞开衙仪式,就是为了让楚军和忠贞营承认自己的领导权,既然李过没有捣乱的意思,就把他重新叫回来,何腾蛟考虑了一下,又对其他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一作出安排,马吉翔、庞天寿、堵胤锡等等,这其中堵胤锡的态度尤其关键。何腾蛟对章旷仔细嘱咐了一番,才宣布会议结束。
一切安排妥当,再找不出任何纰漏,何腾蛟终于赶到一股难得的轻松,犹如胸有成竹的学霸面临高考,没有任何紧张情绪,反而充满了期待。
他兴致勃勃地来到前面的大门。对各种摆放布置指手画脚,章旷和众将纷纷告辞离去,王进才和曹志建正好一路,两人并马而行。
“老曹,今晚上就要进城了,我请你喝酒?”
“嗨。回头再说吧,我手下七千人一起入城,吃喝拉撒睡都要老子一个操心,忙不过来。”曹志建斜着眼睛看后看去,嘟囔道:“尽他娘的瞎折腾。汪克凡如果真的下手,五万头猪就能守住长沙么?我要是何督辅的话。就干脆唱个空城计,一兵一卒也不加,把两万楚军大大方方请进长沙!”
实力不如人,蝇营狗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把姿态做足,用朝廷大义来压服汪克凡,毕竟何腾蛟是正牌的湖广总督,湖南名义上的一号首长。
王进才眉毛一挑,说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尽量再劝劝何督辅?”
“关我屁事!何督辅以为我应该是个粗鄙武夫,那我就当个粗鄙武夫好了。”曹志建突然转脸看着他,目光犀利,如锋如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兄弟你要是攀上了高枝,哥哥将来就跟着你混了……”
说话间正好到了岔路口,两人哈哈一笑,分手而行,走出去三十四步的时候,王进才轻轻勒马,转头看向曹志建的背影。
这个曹志建,到底是哪头的?
感到背后有些异样,曹志建突然回头,见到果然是王进才,就大大咧咧地扬了扬手,叫道:“走了啊!回头咱们再聚,哥哥我做东,请你喝花酒!”
转过身来,曹志建的表情像变了个人似的,精明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
这个王进才,到底是哪头的?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驶入寅宾馆,半个时辰后,又出了寅宾馆,驶出长沙城,顺着官道通过草桥,来到了汪克凡的大营,布帘一挑,章旷和堵胤锡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章旷明面上的身份是说客,先要说服堵胤锡来帮忙,还要再说服汪克凡,不能让他带着大军入城。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摆明了不相信汪克凡,说话的方式火候很难掌握,何腾蛟怕楚军怕的厉害,患得患失之余,只好让还算和楚军熟稔的章旷出马,堂堂巡抚当了一个传话的使者。
私底下,章旷还有更多的话和汪克凡要说。
堵胤锡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是何腾蛟一手提拔起来的,后来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被排挤出何腾蛟派系的核心圈子,一直在边缘游离,但他是个忍辱负重的性格,或者说没有另立山头的勇气和魄力,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条件,就一直不顾尴尬艰辛,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来当这个说客,堵胤锡属于赶鸭子上架,但他不能不来。汪克凡竟然带了两万兵马来长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刚把清军赶跑,明军就要发生内杠不成?只不过刚刚打了一个胜仗,满清还占着大半江山,这个时候总得以大局为重。
话是这样说,堵胤锡却有些信心不足,汪克凡要军队有军队,要地盘有地盘,论职务也是堂堂的封疆大吏,算是堵胤锡的上官,又刚刚打了一个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大胜仗,凭什么让他对何腾蛟低头?
实力不足,说话的分量就不重,如果汪克凡坚持要率大军入城,堵胤锡也不知如何拒绝,唯一希望的,就是避免明军之间的火并,大家不要撕破脸,一起继续合作。
“云台,长沙城里驻军本来就多,楚军如果入城的话,难免惊扰百姓,不如就在城外扎营,如何?”这是唯一能拿到桌面上的理由,总不能说何腾蛟对你不放心,堵胤锡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难怪何腾蛟要找自己来当说客,换个人可能早被那些面色不善的楚军将领轰出去了。
没想到的是,汪克凡竟然爽快地答应了,通情达理,一点不让他为难。
“好吧,既然何督辅有命,我就带二百亲卫入城好了……”
傍晚时分,汪克凡一行人进入长沙城。
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还有战火痕迹的房屋建筑和刚刚剪去辫子模样古怪的百姓,汪克凡的心情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美好,这座城市刚刚从清军手里夺回来,虽然遭受了一些损失,但百姓士绅的精气神还在,对明军也是衷心拥护。自从满清入关以来,明军总是一败再败,一退再退,长沙可是第一座光复的省城。
这座美丽而繁荣的城市,理应成为湖广抗清的中心,而不是政客们勾心斗角的舞台。
汪克凡骑马而行,堵胤锡和章旷也就骑马陪同在左右,见他一直向两边看,神色捉摸不定,堵胤锡不由得误会了,有些担心地劝道:“湖广总督重新开衙总是一件大事,何督辅性格谨慎,城中就戒备得严一些,倒并不是针对云台。”
汪克凡转过身来,微笑点头,表示感谢。
堵胤锡沉默片刻,又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大家还要在一起共事,朝廷天使又在长沙城,何督辅明日开衙,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云台包涵,免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传出去还让别人看笑话。”
汪克凡知道他是好意,点头说道:“放心,我明天就是一个贺客,在何督辅挂牌典礼结束之前,只会恭喜捧场,不会找任何麻烦。”
堵胤锡正欣慰的点头,突然发现他话里的问题,一怔说道:“典礼结束后,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和何督辅好好谈谈,湖南虽然收复了,但几家兵马都是各自为战,政务上更是百废待兴,总得把关系理顺,大家拧成一股绳才行。”
堵胤锡看了看隔着汪克凡的章旷,松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得对,是得好好谈谈了,如果鞑子再次南下,我可不想又跑到贵州。”
章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面无表情。
当天晚上,何腾蛟在总督衙门里设私宴款待来访贵宾,由于明天才是重头戏,所以这只是礼节性的小范围宴请,圈子划定在有限的几个人身上,马吉翔、庞天寿两位天使,汪克凡、堵胤锡两位封疆大吏,以及忠贞营的主将李过。
其他的文臣武将则挑选了够一些分量的,比如封侯的高一功,楚军的二号人物汪晟等人,都由章旷出面招待,在长沙城里最好的酒楼摆宴接风。
宾主尽欢,气氛融洽,无论汪克凡还是李过,都按照何腾蛟的要求只带了很少的亲卫,扔在长沙城五万守军里就像大海里的一桶水,无论怎么扑腾都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何腾蛟欣慰之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刻意笼络众人,在酒桌上妙语连珠,谈笑风生,让大家又认识一个体贴和蔼,善于社交和调节气氛,全新面貌的何督辅。
马吉翔和庞天寿也非常配合,与众人同乐,给足了湖广文武的面子,酒酣耳热之余,更和何腾蛟亲近无间,推心置腹,聊得非常开心。
“是一对真性情的妙人,难得!”何腾蛟虽微醺,心中却一片清明,对这两人做出了准确的评价。
散席之后,一夜平静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