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韩世谔率军抵达雩水隆林城。途中他接到选锋军消息,知道李风云已风驰电掣南下大定河、萨水一线,深入高句丽腹地,逼近平壤,激战即将开始,所以他亦不敢怠慢,命令将士们休息一夜,明日继续南下。
四月三十,晨曦初起,韩世谔突然接到急报,武贲郎将罗艺在鸭绿水西岸的石柱口,距离鸭绿水东岸的隆林城不过五十余里,近在咫尺。
韩世谔又惊又喜,这个消息若真实可靠,足以说明东征主力大军已兵临鸭绿水,而安东军亦不再有孤军深入之危,反而在主力大军的有力支援下,可进退无忧,如此两路夹击平壤之势已成,战局对中土非常有利,东征形势一片大好。
为求证消息的真实性,韩世谔果断决定,滞留隆林半天,同时命令郭明、钟信、高虎率虎贲军和龙骑军先行出发,快马加鞭直奔江南山。
临近午时,罗艺渡河而来。韩世谔早已候在岸边。两人相见甚欢,把臂而谈。
韩、罗乃是世交,成长环境一模一样,都是出自荆襄名门,父辈都是辅佐先帝开国称帝、统一中土、功勋显赫并深得先帝信任委以重任的当世名将,所以两人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将门之后,不但性情相投,骄横跋扈、傲慢自负,且人生经历也基本一致,从军杀敌建功,步步高升,直至卫府武贲郎将。然后,两人的命运因与杨玄感亲疏有别而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韩世谔是杨玄感的同党,是叛贼,而罗艺则追随圣主征战辽东,两人由兄弟变成了敌人。然而,命运无常,一年时间不到,韩世谔因开疆安东有功而获得赦免,虽不过是一介平民,但他这个“平民”和普通平民完全不一样,他手上有军队,此次只要在东征战场上再建开疆功劳,或许圣主法外开恩,韩世谔能重返贵族行列。
罗艺对韩世谔这一年的“起伏”充满了好奇,有无数疑问,但安东和李平原现在是政治上的禁忌,再加上又牵扯到了齐王和皇统之争,所以罗艺即便是卫府有名的骄横之徒,也不敢横着膀子不顾后果的触及他不能碰的底线,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不能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要抛之脑后。
亲热寒暄后,罗艺马上把崔弘升率选锋军兵临鸭绿水,并命令自己火速北上石柱口,以策应和配合安东军突破敌侧翼防线一事详细告知。
“某在北上途中遇到了李副大都护派往乌骨、泊汋一带寻找崔大将军的斥候小队,遂知道安东选锋军不但已经攻陷国内城,渡过鸭绿水,还横扫了咸镜和隆林两城,并马不停蹄沿着江南山东南麓呼啸而下,直杀大定河、萨水一线。”罗艺最后说道,“某喜出望外,遂督军急进,抵达石柱口后立即派斥候横渡鸭绿水,直奔隆林城寻找你们,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某竟然找到了你,竟然与你会合于雩水。”
韩世谔抚须而笑,亦无意与罗艺叙说旧事,直奔主题,“你我会合后,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某要火速南下会合李副大都护,你是与某合兵一处,携手南下,还是暂留隆林城,等待宇文大将军或者崔大将军的命令?”
罗艺看了韩世谔一眼,哈哈一笑,“你话里有话啊?你是不是怀疑某北上石柱口别有隐因?”
“你有什么理由北上石柱口?”韩世谔嘲讽道,“不要拿策应和配合安东军做幌子,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更不要说某了。圣主逼迫安东参加第三次东征,正是要借刀杀人,要打击、遏制和削弱安东,这种情形下,宇文述根本不可能支援我安东军,所以你北上石柱口只有一个可能,被崔弘升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于是消极怠战。”
罗艺笑得更欢了,“如今形势这么好,某为何要消极怠战?某跟在你安东军后面摇旗呐喊能抢到功劳,何乐而不为?”
“摇旗呐喊能抢到功劳?”韩世谔嗤之以鼻,“安东是圣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你和我们安东人并肩作战,等于公开与圣主为敌,你想过后果吗?一旦秋后算帐,你抢到的不是功劳,而是杀头的罪过了。”
“你想说什么?”罗艺懒得绕圈子,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愿意与某携手南下并肩作战,还是直接拒绝?”
“当然是拒绝。”韩世谔亦不再委婉,锋芒毕露,直奔要害,“某可以与你并肩作战,但你听谁的命令?听你自己的,你想怎么干怎么干,为所欲为,还是听我们的,接受李副大都护的指挥,遵从李副大都护的命令?”
指挥权才是双方合作的关键。韩世谔非常了解罗艺,以罗艺的性格绝无可能接受李风云的指挥,而更重要的是,无论从卫府权威出发,还是从东征指挥体系来说,罗艺都不会接受李风云的指挥,除非圣主或者统帅部向他发出明确命令,将其暂时纳入安东军编制受李风云节制,否则于法不合,罗艺授人以柄,即便立功了也会留下后患。
既然罗艺不可能接受李风云的指挥,那还谈什么合作?又如何并肩作战?
现在安东军构成非常复杂,汉虏两姓派系林立,除了李风云无人可以指挥,这也是李子雄、李浑、韩世谔等老将即便资历老战斗经验丰富但也不得不甘居其下的重要原因,然而罗艺不了解安东军的复杂性,亦不了解李风云在安东的绝对权威,他想当然地认为跟在安东军后面行了,平时冷眼旁观,关键时刻冲上去顶一把,很简单的事,但这对李风云和安东军来说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是一个不确定的风险极大的变数,原因无他,双方之间没有任何信任,且圣主、卫府和东征统帅部都公开了“借刀杀人”之意,这种情形下桀骜不驯骄悍跋扈的罗艺突然出现,要求合作,要求并肩作战,你让李风云和安东诸将怎么想?当然以最大恶意去揣测罗艺的真实目的,结果可想而知。
“遵从李副大都护的命令?”罗艺翻了个大白眼,鄙夷问道,“他有什么资格指挥某?谁授权他可以指挥某?”
韩世谔无心争执,果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休谈合作,亦无可能携手南下。”
罗艺有些意外,他预料到安东军很难接受他,即便站在面前的是老兄弟韩世谔也是一样,但安东军实力有限,尤其对粮草武器的需求非常急迫,为此必然向他妥协,以极力改善双方之间的关系,竭尽所能争取鸭绿水东岸给予己方有力支援,如此他即便不能拥有一部分安东军的指挥权,但最起码可以向安东军施加重压,继而直接影响到安东军的决策,这也等于间接控制了一部分安东军的指挥权,有助于他对整个战局的掌控,有助于他巧妙利用安东军的力量来实现东征目标和他个人之目的。
当然,安东利益不在他的考虑当中,安东军的死活亦与他无关,相反,安东利益损害越大,安东军伤亡越是惨重,越符合圣主和中枢的利益,越对罗艺有利,所以当初罗艺提出渡河攻击建议后,崔弘升遂将计计,让其北上石柱口配合安东军,虽然崔弘升未必心怀善意,但罗艺还是义无反顾地执行命令,原因在如此。将计计大家都会,关键是谁笑到最后,谁能获得最大利益,这要看各自的本事了,而罗艺很自信,富贵险中求,若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赢得一个辉煌未来,唯有剑走偏锋,行险一搏。
只是他想到了开头,却没想到结尾,没想到韩世谔拒不妥协,一口拒绝了自己,让自己陷进了进退两难之窘境。
现在怎么办?以罗艺手上的四千人马,进入鸭绿水东岸作战,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纯属找死,唯一办法是与安东军并肩作战,否则只能留守隆林,错失立功良机,至于不经安东方面同意擅自跟在安东军后面伺机而动,此等不负责任的荒唐之举,罗艺想都没想过。在双方没有信任且圣主和东征统帅部均已公开表露出“借刀杀人”意的情形下,安东上上下下高度戒备,对罗艺充满敌意,任何一个误会或者一个误判,都有可能导致双方大打出手,最终结果是罗艺性命难保,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讨好,自作孽不可活。
罗艺稍事踌躇,斜瞥了韩世谔一眼,冷哂道,“你我双方是否合作,还轮不到你做主吧?你既代表不了安东大都护府,亦代表不了李副大都护,你凭什么一口拒绝?”
韩世谔笑了,目露嘲讽之色,“你我是兄弟,所以某实话实说,如果你听不进去,那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到,不过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某提醒你一下,在安东,李子雄、李浑、来渊、周仲,包括某,行事一向都很低调,对李平原亦是忌惮三分,原因无他,实力过于悬殊。”
韩世谔举起马鞭,指着罗艺的鼻子,厉声说道,“以你现在实力,李平原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而你到了鸭绿水东线战场上,却不听李平原指挥,李平原为了杜绝隐患,必然痛下杀手,至于如何向圣主交待,那根本不是事,因为李平原麾下叛贼、蛮虏如云,随便找个理由能搪塞过去,到那时,圣主又能如何?难道为了你这么个骄悍跋扈、自以为是的卫府郎将,圣主还要与李平原反目,与安东成仇,把大好局面葬送干净?”
罗艺大怒,火冒三丈,“你知道某进入鸭绿水东线作战,对安东军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粮草武器,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的支援,否则崔弘升为何要冒着得罪圣主和宇文述的危险,命令某东渡鸭绿水?他只有以某为幌子,以支援某的名义,才能光明正大的向鸭绿水东岸运送粮草辎重,才能给安东军以有力支持。”
“这才是关键,才是某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罗艺手指身后江水,冲着韩世谔怒声叫道,“即便没有某的主动请缨,崔弘升也一样会派人东渡鸭绿水,派遣军队与安东军会合,从而给他支援安东军找到一个恰当理由,但某的主动请缨,却拱手送给崔弘升一个掩饰其真实目的并为其日后推卸脱罪的绝佳机会。这是个陷阱,某一不小心掉进去了,但某是什么人?岂能束手缚,任由宰割?想榨干某,从某的身上捞尽好处,必须付出代价,拿出足以打动某的利益,否则某拼了这条性命,鱼死破。”
韩世谔不屑一顾,对罗艺的威胁置若罔闻,不过让他好奇的是,李风云与崔弘升联手布置的这个局,罗艺又是如何看破的?崔弘升绝无可能透露机密,罗艺肯定是从其他地方得到了某些相关机密,而今天局势已逐渐明朗,罗艺推断出这个结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谁会给罗艺提供相关机密?
韩世谔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长孙安世。
罗艺是关陇武川系的一员大将,而今日武川系虽然还以独孤氏为首,但核心成员已有巨大变化,比如虏姓长孙氏因长孙晟的崛起而成为武川系的核心成员。安东大都护府成立,长孙晟之子长孙安世出任大都护府的长史,位高权重。长孙安世自小从军,一直跟在父亲长孙晟身边征战大漠,而长孙晟同样是秘军统帅,是仅次于裴世矩的秘军统帅。当年正是长孙晟把危难之中的启民可汗救了出来,一手开创了长达十余年的南北和平之局,而追随其左右的秘兵中有李平原。由此推断,长孙安世与李平原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再联想下去,此次长孙安世出任安东大都护府长史,应该得到了裴世矩的鼎力举荐,如此一来,长孙安世于情于理都要在第三次东征中帮助一下安东军和李平原。
韩世谔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主动请缨渡河东进,内中是否另有玄机?”
罗艺冷笑,“事实摆在这,你若拒绝合作,非要把某留在雩水,那激战开始后,崔弘升用什么理由给你安东军运送粮草武器?算崔弘升胆大包天,豁出去了,但其他人担心受到连累,又岂敢纵容包庇?”
韩世谔迟疑良久,说道,“事关重大,如果出了事,某肯定要承担责任,而某现在的处境……”
罗艺心领神会,当即拍着胸脯说道,“某可以做出承诺,而你要像过去一样相信某。某不是小人,也不屑于做小人,到了战场上更不会阴谋诡计。”
韩世谔点点头,对罗艺的为人很放心。罗艺虽然桀骜不驯,飞扬跋扈,但为人刚直,宁折不屈,这种性格在战场上无往不利,而在朝堂上很吃亏,遇到小人算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韩世谔权衡再三,不得不妥协。他向罗艺伸出一只手,“你我兄弟击掌为誓,你可以不接受李平原的指挥,不听从李平原的命令,但你不要任性妄为,更不要胡作非为,关键时刻必须听兄弟一句劝,千万不要把兄弟我害死了。”
罗艺大笑,与韩世谔击掌为誓,“你我兄弟合兵一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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