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
站在程矩身后的高丽裔牌军忽然愤愤骂了一句,原因是都护府曾下严令各军不得泄露军机。≤≤,谁知这伙没骨气的同胞兼友军,既不替国家着想,也不替家人着想,一被俘竟然甚么都往外说,真是令他羞与此辈为伍!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更让他感觉哭笑不得的是,面对高丽俘虏众口一辞的真相,他女真人……居然不信!
也不知是不是宋人自带的福报,总之高丽人假话大话说多了,偶说一回真话,人家却已经麻木了。于是,事情便弄成这个样子,真不知是该叫人庆幸,还是让人面赤。
不过,高丽牌军明明骂的是高丽降兵,但跟程矩卖弄的俘虏却不知情,还以为对面这高丽人狐假虎威,顿时只听俘虏头子怒道:“老爷自与人讲话,你狗叫甚么?”
这牌军可不是等闲的高丽怂兵,乃是由大宋有名的粪桶将军史文恭亲手塑的魂铸的魄,听到这话那还能忍?闻言“唰”的一声,这牌军已然是佩刀出鞘,刀锋怒指着那俘虏,逼问道:“你说谁狗叫!”
“抱歉,抱歉了恁嘞,是我说错了!”俘虏似乎是被刀子给吓到了,突然改口。牌军见他服了软,心想此人程相公还要审问,也不敢节外生枝,当下就要收刀,哪知那俘虏好死不死又道:“你们自然不是当狗,你们是当儿子有瘾。不然,怎么大辽野爹刚不见行了,便急急忙忙把大宋亲爹请来?”
“你!”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句话可就戳了人心窝子。更何况高丽人眼下正处于一种做得说不得的别扭心态,要是过个二三十年一两代人,那时自视宋人绝对是理直气壮,但现在说起来。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人要是底气不足,保不齐就会虚张声势,高丽人最喜如此做派。可惜,这回事情有了点改变。这牌军到底是蕃落军出来的,此时半点也不来虚的,挥刀就要见红,哪知这时突然一个人影拦在身前,那牌军急忙收手,气闷道:“相公!”
原来是程矩挡在了俘虏面前,道:“我知道你是好样的。别跟俘虏一般见识!他现在杀不得!”
宋国相公既然都发话了,那牌军还能抗命不遵?史将军教给他们第一句正儿八经的宋语,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谁指挥,还不是听宋国相公们的指挥?牌军不敢违逆眼前这位相公,愤愤将刀收了,只是嘴不饶人道:
“高丽祖先箕子本是由中原而来,我辈自非东夷!如今认祖归宗,名正言顺!倒是你这等不肖子,与打劫自家的强盗做狗!还一仆二主。先跪契丹,再投女真!你哪来的底气胡吠?”
互相揭底,场面自然不会和谐。一直以来颇为冷静的俘虏头子此时也被点燃了,喉间发出近乎野兽的声音。要不是被五花大绑伺候着,只怕他便要起来跟那高丽军管拼命。
程矩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压根不相干的人,相互之间的敌意会大到这种地步?后来他才有些想明白了。也许,跟这两个人的身份有关。他们一个是大宋仆从军,而另一个是女真仆从军。问题很可能就出在此处。他们都是仆从军。
目前来看,前者是很满意自己身份的,但后者很可能则是恰恰相反,不然他眼下不会又是嘲讽,又是建议的。
不满足现状就好办了!程矩心中略略有了些地,当下再次劝降道:“无论你信不信,这高丽已经是我大宋安东都护府管下,你只要就地反正,我保你重归祖宗故土,如何?”
“我祖祖辈辈皆是燕云人,相公就别操这份心了!”
俘虏头子大概也是觉得跟高丽人对持,有损身份,当下长吸了一口气,抬头讽刺了程矩一句。就在程矩暗觉此人行为有些不合逻辑之时,只听此人又道:“别扯这些有用没用的,你想知道甚么,问罢,我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程矩见此人谈吐,倒还真不像是个等闲之辈,想套出他的身份,哪知这人除了籍贯,半句也不肯透露。程矩倒是有耐心继续磨下去,但就怕对方没耐心,不得已只好适可而止,抢在在对方翻脸前,言归正传道:“女真人来了多少人?”
俘虏头子见问,面上露出一副“这才对了”的表情,当即一板一眼道:“你应该问金国来了多少人!”
“这有甚么区别吗?”程矩问了一句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宋人都会同问的问题。
俘虏哂笑一声,道:“你若只问女真人来了多少,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人数很少。刚开始南下时只有三千骑,中途又接连来了两批人马,一共两个千人队,眼下加起来不过五千骑!”
这么少?!
程矩每日看着城下乌压压一片野人,谁知道其中正宗的女真人才不过五千骑!?程矩不由得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正欲从俘虏口中探知敌人详情时,对方再一次自行开口了:“你若是问金国来了多少人,那人可就不老少了!我跟你算啊,除女真人以外,光渤海人就来了七千骑,奚人也来了五千骑,契丹骑兵最多,足有八千骑!最后,就是我们这些万事垫底的汉人签军了!刚来时倒是有个一万四五,现在,说是满万都够戗!”
“你只说了汉军伤亡!”程矩提醒道。
“只有汉军有伤亡,其他人叫我怎么说?狗娘养的压根都没有上过战场!”仿佛再次被人戳中了怒穴,俘虏陡然间爆发了。好容易自行压制了这阵邪火,俘虏的目光却下意识的落在了刚才互掐的高丽人身上,这鸟人如此忠心,看来宋人并没有虐待他们。
通过这次原本不抱多大希望的谈话,程矩终于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在金****中,汉人的地位看来是最低,几乎被女真人当成填旋了。但就是这样,此人还不肯投降。程矩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并愤怒的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死心塌地跟着他们?”
“我只是跟着胜利者,不然,我早就是草原上一具无人掩埋的枯骨了。现如今金国有千千万万我这样的人,他们跟我一样,也许并不喜欢女真人,甚至有些憎恨他们,但他们只能跟随这群所向无敌的狼群,不然,眨个眼就会成狼群的猎物。我们这样的人。从来是没有甚么选择余地的,就像当初我们压根不想选择契丹人一样!”说到此处,俘虏眼中冒出一阵怒火,好像要烧尽眼前这位代表着故国的化身:
“投降你?大汉扫灭匈奴,大唐荡平突厥,轮到你们了,送钱纳贡,和契丹倒成了南朝北朝,那叫一个哥俩好!你如今有脸替你那窝囊国家招降我?我呸!告诉你!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汉军若是再拿不下这安州城,你就会很荣幸的享受女真人亲自攻城的待遇了!等你经历过女真人的嗜血和残暴,你就知道为甚么我们再恨他。也不可能反抗他的原因了!”
“而你,则将成为女真人手下最为低贱的奴仆,和牛羊同价,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俘虏在对宋国官员发泄积怨的同时。并不忘打击高丽人。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程矩很平静的反问道,此时望着俘虏的眼睛:“因为你恨他们?”
“你很聪明!也许。女真人真会在你手上会吃点苦头也说不一定!”俘虏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声中满是凄厉,半晌过后,俘虏停了下来,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盯着程矩一字一句道:“女真人上来,收起你们的刀枪,换上锤、棒砸他!”
“他们会舍弃战骑,步战攻城?”程矩敏锐的察觉到俘虏的变化,问道。
“他们在成为一名合格骑手之前,个个都是卓越的猎人。弃马步战,又算得了甚么?”俘虏头子嗤笑道。
“那为什么我要放弃刀砍枪刺,而用砸击兵器?因为……他们甲厚?”程矩虽是文官出身,但偏偏有着很强烈的战场意识。
“我昔日随军征讨女真时,宰相张琳为了打赢此战,任我等从库中拿取盔甲、武器,十万大军几乎搬空了库藏,当时我亦没少拿。但你现在看看我,再看看我的兄弟,又有几个着甲?”俘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的意味,这种好感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俘虏吐露真言更彻底了:
“不说你肯定不会知道,其实女真人是很怕死的。但他们的怕死,跟你们宋人理解的怕死是两码事。你们宋人怕死无非是因为贪生,但他们不是。相反,他们骁勇善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是,他们却又承受不起死亡的代价,因为女真人实在太少太少,经不起他们这种好斗的天性折腾。所以他们天生便对厚重坚固的盔甲有着超乎寻常的嗜爱,因为这些东西可以让他们在猎物面前毫无保留的展现天性!”
“你还有甚么要说的吗?”程矩听到越后越冷静,平淡的语气中,好似蛰伏着巨大力量。
经过一阵沉默,俘虏抬头道:“别指望投降,你们是第一座阻挡大军七日之久的城池,他们最后一定会屠城。到时候,所有守军都会被处死,所有居民都会成为奴隶。别抱幻想,因为你们就是激发他们斗志的源泉!女真人若还想继续战无不胜,你们就注定是牺牲品的命!”
程矩疑信参半的回头看了亲随牌军一眼,此时牌军望向俘虏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仇视。当察觉到主人翁眼神扫来之时,牌军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把绳索解了!”程矩下了决心。
“不可啊,相公!”众人吓了一大跳,都劝道。
“放开他!”程矩的语气,尽显不容置疑的威严,“送他出城,本官要跟女真人做一次交易!”(。)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