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然话都已经说了这许多了,请足下顺道再帮我捎句话给女真人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主动下令放人的程矩非但没有摆出一副市恩的姿态,反而在语气中透着一股恳切。∈♀,
而这,也只是怪事之一。另一怪则是,俘虏头子此刻居然也没有表现出死里逃生之后应有的庆幸,仅仅只是安静的看着程矩,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道:“你莫不是想拿我一众弟兄的性命,来换得你的性命?”
程矩闻言笑了,笑得是那般坦然,那般酣畅。在笑声中,俘虏只是安静的候着,没有一丝多余的举动,他猜想自己刚才也许是小看人了,果见程矩笑罢,开出条件道:“你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是要拿你们的性命跟女真人做一笔交易!但不是换我的命,而是这城中百姓的性命!”
这回却是俘虏笑了,笑得是那么的讽刺。程矩也没有说话,只是耐心的看着对方,终于等到俘虏头子道出他发笑的原因:“我们被捉的弟兄加起来,不过区区几百人。这城里百姓成千上万,你莫不是觉得女真人都是洞穴里钻出来的,里头就没个识数的?”
“他们会答应的!”程矩沉声道,“他多放走一个人,他便少了一个敌人。如果他坚持不肯换人,那么只会出现两个结果,一则这里人人将是死士!二则他手下汉军离心离德!如果他们真未开化,不明白甚么事理,还请你点醒他们!”
俘虏头子眼睛陡然一亮,这个人别看是个书生,却完全是个阳谋的高手啊!只是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就答应,而是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并不是在说大话。女真人破城在即,就是程矩不放人,他也能扛到自己人的到来。
“你错了,是我在帮你!”程矩直到这时,才正面直视对方的“挑衅”,“两军死磕七天。你们伤亡多少,我们又伤亡多少?你看看这城上城下站着的高丽人,又有几人不曾失去他们的至亲、同袍?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价值,你们一定会死在城破之前。别抱侥幸,这与我下不下令毫无关联!”
态度强硬的程矩一度让俘虏感觉眼前换了个人似得,但程矩接下来一段话,却直接戳到了他的心窝子:“这笔交易,也许是我这个火线受命的县令对国家对民族所能做的最后交待。为你们,即是为民族。哪怕你们离开再久,也是同胞。为他们,即是为国家,哪怕他们出身高丽,如今也是大宋子民。故而交易成,则双赢!我只希望,你们熬过这次大难之后,不要再作践自己。替胡虏卖命!”
俘虏头子听得程矩这番心里话,久不能语。不自觉朝西面燕京方向发呆,半晌才道:“哪个亡八心甘情愿替胡虏卖命!”
闻言,程矩暗暗叹了口气,他明白,站在大宋朝廷的角度,是不可能花大力气去解救像对面这样有国难归的北地汉人的。程矩再一次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此时只得压住心中的遗憾,抱拳道,“后会有期!”
俘虏头子是个明白人,此时甚么也没说。只是朝程矩拜了一拜,便告辞而去。就在两人擦肩之际,忽见程矩回头问道:“还未闻阁下大名!”
“等将来做回人样,再告知相公!”俘虏只是略停,却没有回头,说完又大踏步走了。只是程矩再看他蹒跚的背影时,总觉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与落寞。
邦无道,民如草啊!
眼前一幕激起程矩心无限的感慨,但他立刻又试图说服自己:如今的大宋,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国度了,不然,自己焉能在此?
就在程矩天人交战之际,四周忽然嘈杂一片。也不知是谁带头,城边协防的城中百姓皆跪下了,口中都道:“多谢相公活命之恩!”
话说仗打到这个份上,若是心中没点狠气,那是绝对熬不到现在的。但要说因为这点迫不得已才逼出来的狠气,城中百姓便视死如归,愿与眼前这位宋国相公同生共死,那就乐观过头了。毕竟这片土地,还不是华夏腹地,亦不曾经过华夏正统文化的深耕。
“国家养兵,就是为了保护百姓。如今本官不得不与敌酋讲和,以俘虏换得百姓生路,这不但是本官的耻辱,更是尔等军人的耻辱!尔等当随我死战以洗刷身上的耻辱!”程矩高声疾呼道。因为他发现城边的高丽军队却并没有如百姓那般喜悦,反而各人脸上都不同程度挂着某种失落。
原本同坐一条船的,如今百姓有了生路,他们还得留在破船上,说来谁不失落?只可惜按照军法,主将战死,随人逃生,罪无可赦。上一回撤军时误失吴县令的事情还没有个解释,如今要是再把程相公给葬送了,别说城下的女真人了,后方自己人都不会放过他们。
是时,百姓们山呼大宋万岁,边军万岁时,在场披甲之士无不面红耳赤,一时间对程矩的敬畏,逃生的本能,军法的严峻,敌人的残暴,百姓的崇拜均化作正反力量,在各人的内心之中厮杀交战,顿时让他们那颗小心脏变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愿随相公死战!”
程矩的亲随牌军第一个回过神来,当即正臂高呼。走投无路的人都有一种盲从性,当一个二个三个附和的声音渐次出现,程矩的强心针起了作用。但他实在不知道这种一而再的刺激手段到最后还能不能显效,可惜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叫大家开伙罢!你跟我走,我们去城楼等消息!”程矩回身对牌军吩咐道。
牌军传完军令,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护送程矩回到城楼,他一路都在犹豫,不知道心里话当不当讲,当他看到程矩望着吊下城去的汉人俘虏甚是出神,最终还是上前,道:“俘虏向来不可靠,相公当多做准备!”
程矩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了看城楼上发号施令用的金、鼓,随即拍了拍牌军的肩膀,以资鼓励。
他倒是不怕俘虏反水,但对于那胡虏女真,因从未打过交道,也不知其是甚么虎狼习性,故而心里只是没底。当下他也不往别处去,就靠在城楼上闭目养神,等候回信。
也不知眯了多久,程矩被亲随叫醒,原来城下有一骑靠近,程矩定睛一看,竟是一员重甲骑兵。对守城军民来说,这样的骑兵果然少见。因为对面的军人都是脏兮兮破破烂,穿全甲的还真没见几个,所以此时倒是无意中显出他来。
只不过看清情况后,程矩脸上多出一丝忧虑来,从女真人只派这么一个人来看,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此人身份够高够重,一言可代表三军。要么是胡虏无知,拒绝了这种对双方都有利的约定,只派了个小卒过来回绝。
且说那骑士行到一定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开始叽哩哇啦的鬼叫着。程矩听了半天,才发现城下这骑士说的竟是高丽话,就在他正要出言询问之时,忽见那骑士忽然狂笑起来,顺手从马上抛下个物事来,顿时引发城头上一阵惊呼,不待程矩出言相问,牌军咬着牙道:“相公放回去那个汉人俘虏,被他们斩了!下面那颗人头,便是他的!”
竟是俘虏的人头!
程矩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些野人不懂麽!?竟然滥杀到如此程度!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程矩刚刚和俘虏有点惺惺惜惺惺的意味,哪知这个不愿意吐露姓名的汉子,此时已经是人头落地了,程矩强按住心中那股不可抑制的怒意,吼道:“他还在说甚么?”
“他说他们女真人本可假装应下然后掩杀我们,但他们女真硬汉不屑耍诈。他们要亲手打下城池,并杀光我们!给日后所有企图抵抗的城池作个榜样!”
牌军到底是蕃落军出来的,面对这等死亡威胁之时还能稳得住。但城上原本以为获得生机的百姓们却扛不住了,面对女真人毫无怜悯的死刑宣判,无数人都在撕心裂肺的嘶吼着。
城下传完了口信的女真骑士,见状非但不走,反而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变相的刺激着城上军民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程矩拳头都捏快碎了,沉声道:“诱他上前十步!”
牌军顿时会意,当即便朝城下大喊,言辞都不用酝酿,想必已经是憋得太久了。城下那女真人果然是来耀武扬威的,虽说有意提防着城上的冷箭,居然还真一脸傲气的上前几步,口中依旧叽哩哇啦不可一世。程矩不用找人翻译,就能猜到这厮嘴脸,估计在说“老子过来了,你待怎地?”之类的言语。
“我便叫你看看怎地!”
程矩狠狠将手一挥,瞬间城楼上鼓声大作。程矩耗费了无数人力,一直舍不得暴露的杀手锏,终于在此刻显露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