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站在奈河桥下,望着那女鬼瘦削的背影,长立于忘川畔,不知是不是水中风起波澜,携来凛凛碎光,那双染着血迹的黯淡的双眸竟也染了些许生气。
摇曳生辉的,尽是盼着某个人出现在路尽头的期切,却又有些怕看到似的,望几眼,又不敢继续看了。
那样的眼神,实在教人鼻酸。
“她其实知道要等的人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他可有走过奈何桥。”身后传来平和的声音,陵光回过头,奈河桥下除了她,便只有守着忘忧汤的孟婆了,“她只是怕孤零零地去投胎,把什么都忘了。”
陵光讶异地看着她:“你认得这女子?”
孟婆摇了摇头,青灰的兜帽已十分破旧,佝偻如老妪,可透过一丝微光,却能看到如墨的青丝和玉白细腻的下巴。
“不认得,但经过这的魂魄在饮下忘忧汤之前,我须得看过生死簿,这女子的前生,碰巧我刚看过。”
“一方诸侯长女,按人间的品阶,当称一声公主,只是过了鬼门关,生前荣华尽剥去,孑然一身魂去来。她这辈子,知书达理,谋策过人,上登雅堂才胜文儒,下镇边关一代巾帼,实在是精彩至极的一生,可惜……”
“可惜什么?”
孟婆的目光落在那女鬼身上,叹惋:“可惜她为国为民牺牲良多,到头来还要让她嫁与外族,谋求一时安宁。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陵光微微蹙眉:“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的。”孟婆的话有如当头冷水,教人彻骨生寒。
“失了僵土,又失民心,外族还没攻进来,叛军先围了城,她不肯走,死守殿中,所有的兵刃都用来杀敌了,她只给自己留了一杯毒酒。然宫门失守太快,叛军冲了进来,在她死后,还一枪穿心……”
“人死,三魂将散,生前的记忆也都模糊不清了,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只记得要等自己的心上人,即便她很清楚,他可能已经先走一步了。”
“相伴之情,扶持之恩,她生前未能报答丝毫,这愧疚终成了死后的执念,她如今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件事了……”
孟婆显然不认得陵光真身,想来也是,她前几回是以云渺渺的模样入的地府,认不出也不足为奇。
“仙君又是为何帮这女子?”
陵光想了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觉得,有些相似吧。”
她为苍生生死几度,说到底与这女子大约是一样的心境。
女鬼等了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心生感伤,缓缓地蹲在了花丛中,抱着自己的双肩,颤抖着啜泣起来。
冰冷的眼泪穿过身躯,什么都感受不到。
活过跌宕起伏的一生,身侧熙熙攘攘,还以为自己无愧天地,承得起赞许,也受得住诋毁,被许多人铭记于心,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是孤身一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呢?
孟婆叹了口气,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横竖今日之内,这女鬼无论如何也要过这道桥,她能不能等到人,全看造化。
……
酆都天子殿中,丰神俊秀的主君眉头紧锁地翻看着面前刚送来的卷宗,已经比寻常桌子大了三倍有余的案头上摆得满满当当,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同他知会一声,简直是焦头烂额。
他可算晓得为何人间帝王每日都看不完奏折了,光是问安折都多得能把人气得啼笑皆非。
“君上!”门外有人来报。
“何事?”司幽眼皮都无暇抬一下。
只听那人奏禀,“下头来了位白衣仙君,说是日前给您递了拜帖,在外候着呢。”
“拜帖?人哪来的?”司幽看着眼前一摞接一摞的卷宗就脑瓜子疼,一时想不起何时有收到什么拜帖。
“她说她是从西海昆仑山来拜会兄长的。”奏禀之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属下也觉着奇怪呢,哪有上咱这找哥哥的?……哎哎哎!君上您去哪儿!”
话音未落,案前的人已经掠了出去。
司幽出了天子殿,一眼瞧见长阶下那道荼白的身影,望着远处暗红的远山,若有所思,听到脚步声,抬头掀起了纱帘,露出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
司幽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衣袍滚滚,奔了下来,在她跟前堪堪停住,明明人就在眼前,仍觉得不大真实。
陵光笑了声:“不是给你传了信儿,怎的这么看着我?”
“你你给我传信了?”司幽一脸莫名。
“你没收到?”陵光微诧。
二人面面相觑,干瞪着眼,直到陵光跟着他踏入天子殿,瞧见那张纸有丈高,就差几绺蛛网的案头,顿时了然。
“……你这又是几日没回来?”
司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也就……半月吧。”
“……”
“去苏门山住了几日,一时忘了让他们把每日的文书送来,回来后就这样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陵光好笑:“你还有理了?”
“你别看文书多啊,大半都是琐事,我看一眼就揭过去了,只是久积弥厚,我已经回来十日了,还有这么多。”司幽头疼地叹息,却是没有半分反省之意,倒是纳闷下头的人每日哪有这么破事要奏禀于他。
“你这帝君是做来吃闲饭的吗?”陵光虽晓得他的德行,可每每见到,总忍不住汗颜。
同他相比,她不过比他的位份高了一阶,每日就过得累死累活,南征北战,四处降妖除魔,这心里就不大舒爽。
“唉,改日去忘川边抓个得力的,每日帮本君批阅文卷,上通下达,最好再会点厨艺,闲下来给本君做点点心……”
“……”这种脸厚心大的,要不是父神之子,只怕早就被摁角落里揍成傻子了吧。
“哪有这么能使唤?”
“有啊。”他笑吟吟地眨着眼,“当初小阿鸾就是这么顺着我的。”
陵光白了他一眼:“得意什么,当初顺着你,现在呢?”
“……陵光你这样说就很伤兄长的心了。”
“你皮这么厚还怕伤着心?”陵光一脸诧异。
要命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真诚,是扪心发问。
司幽被这眼神戳得良心发痛,深呼吸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