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剔透乌黑的瞳仁。
映着的一个她。
身后所有的星星灯火,都沦为背景陪衬。
谈樱不自觉屏息,偷偷舔了下唇,磕磕巴巴后退两步,移开目光,手足无措望向别处。
她的脑袋里升起一个离奇的念头。
那个念头叫她懊恼,再也哼不出半句话。
姑娘半张脸陷在雪白柔软的裘毛里,染着浅浅一层驼红,像盛放在雪中的梅花。
段修与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手臂搭在凭栏处,往她那移了一步。
姑娘害羞不敢话。
可霸王不是个薄脸皮的。
“这回看到清楚了么,阿樱?”
也不知哪天起,他也随谈驹白唤她阿樱。
以前不觉得,可今日这两只从他嘴中出,谈樱心像是被什么西烫到似的。
胸腔灼地滚烫。
藏在衣袖下的两只手紧紧绞着,谈樱垂着脑袋,就是不理他。
眼看她的脸蛋烧得像个火炉,段修与唇角忍不住再度上扬。
怕姑娘恼羞成怒,他点到为止。
雪渐渐停了。
远处万家灯火一盏接一盏的熄灭。
段修与提起搁在一旁的灯笼,眸微垂,找到她的手,轻轻拢在掌心。
“夜深了,回去吧。”
谈樱点了下头,落半步在他侧边。
阁楼很黑,台阶又长又陡,她仰头悄悄望着他隐在暗处的脸。
软糯蹦出两个字:“世子。”
“嗯?”他分心瞥来一眼。
“世子真的和我兄长一般大吗?”
他笑了声,“怎么了?”
阁楼空旷,他低沉的声音极有空间感。
谈樱低头看着脚下台阶,闷声:“那为什么比我兄长还坏。”
“……”
段修与扬起另一只手敲了下她脑袋,哭笑不得:“我哪里坏了?再,人坏不坏,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谈樱咬着嘴唇,不话。
她不出来他哪里坏。
可就是觉得他哪里坏坏的。
要不怎么会带她看雪景,又牵她手呢。
别人家的公子都不会这样,兄长更是个书呆子,除了下棋什么都不爱。
等临近她住的厢房,段修与松开手,谈樱在离去前,郑重其事道:“对!你是霸王呢,从就坏!”
话音落,一溜烟跑了。
段修与:???
他具体到哪里坏了?
……
因为当面讲了霸王坏话,怕被报复,谈樱翌日清晨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直到回到尚书府,紧提的心才落下来。
当晚霸王再度翻墙过来。
前一日的雪没化,他翻墙时不慎滑了一跤,谈樱恰好在院中,亲眼目睹霸王四脚朝天,一头扎进下人扫在墙根的雪堆中。
她忍得好辛苦才没有笑出声音。
一向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霸王难得窘迫,好几天都不肯再翻那道摔了他的墙一下。
没几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要举办生辰宴。
当今皇后育有二子,大皇子为嫡长,敦厚良善,德才兼备,只是身体不大好,日日与药为伴,六皇子性情疏冷,容貌最为出众,自聪慧灵敏,极得圣上与皇后宠爱。
皇后虽不及贵妃荣宠不断,可圣上向来敬重皇后,每年皇后的生辰宴都会大办一番。
今年生辰宴有些不一样。
宫中四皇子、五皇子与六皇子年龄相差不大,大梁男子十六女子十四便可婚配,皇子们到了适婚年龄,皇后举办生辰宴也有相看世家姐的意思。
可以想见,此番宴会,必将是争奇斗艳,尽态极妍之景。
当然也有不愿卷入皇家是非,正为如何避免被看中眼愁的绞尽脑汁的。
进宫赴宴那日,母亲沈氏一早赶来珑香阁,把犹在梦中的谈樱挖起来。
“阿樱可想嫁人了?”
“……?”
谈樱被母亲如此直白一句,唬地呆住。
“啊?”
沈氏神态温柔,笑道:“今日赴宴,你可知皇后娘娘意欲何为?”
谈家是名门贵族书香门第,祖上世代为官,她祖父拜官礼部尚书,父亲而立之年就官至礼部侍郎,沈氏虽宠她,可也是按着世家宗妇的标准养她。
唯一的嫡女性子天真无邪,她平日不得不多多过来敲打。
谈樱揉着眼,懵懂摇头:“娘亲,今日莫非不是娘娘的生日宴?”
“娘的傻姑娘,若真有如此简单,我何必一大早过来?”
谈樱继续懵懂,摇头。
沈氏满目怜爱,揉揉她白嫩脸,“我家丫头如此貌美,娘真怕你被哪位皇子妃子瞧了去,只是咱们尚书府祖上立有规矩,谈家女绝不能嫁入皇族为妻,远离夺嫡纠纷,是以世代簪缨,屹立不倒。”
盛京适婚年龄的姑娘就那么些,再拎出才情相貌出众,又出生名门贵胄世家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谈氏一族又世代为官,朝廷关系弯曲曲折庞杂错乱,简言之,谈家的姑娘那是香饽饽。尤其谈樱的父亲谈绥,乃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前两日在普陀寺与贵妇娘娘相遇,我拒了她好意,便是皇后的六皇子,那也是不行。阿樱,你可是自订了娃娃亲的,这宴会你就权当去玩,不必忧心。”
谈樱随意点了两下头。
好一会反应过来。
震惊慌乱,“娘亲您才什么?!”
沈氏嗔她:“惊慌失措像什么样子,你先坐好。”
“什、什么娃娃亲?”谈樱一时间觉得天都塌了,险些哭出来,“娘,我不许你作数!我才十四,才不要定娃娃亲!”
许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有趣,沈氏还笑出声:“若是你这个年纪定亲,当然不叫娃娃亲。阿樱你可比你那几位手帕交幸福多了,当年你还在娘亲的肚子里,为娘都为你找好郎君了。”
“…………”
谈樱张着唇,满脸写着:震惊!绝望!天塌!
沈氏仿若没看到,神情怡然贵雅,拍拍她的手:“今日好好梳妆打扮,虽不与皇后妃嫔的皇子相看,但娘亲要带你见见那郎君。”
“……”
谈樱一张脸涨得通红。
纯属气的。
一向温柔大的母亲,在娃娃亲这件事上,态度难得强势。
上马车赶往宫中时,她还声抵抗:“娘亲,我不要定亲,你不要吓阿樱好不好?”
姑娘撒娇又软又甜,发脾气也是软绵绵的,最后沈氏被闹得心都化成一滩水,临进宫时,道:“娘亲知道你幼时怕他,可与儿是个好的,你前几日不还随驹白见过。”
“……?”
不是。
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漏掉什么关键信息了?
谈樱脑子未转过弯,巍峨浩然的皇宫已在进前,有宫人前来迎接,沈氏和她分坐了两个不同的步辇。
谈樱不是第一次来皇宫,自然礼仪得当,宠辱不惊。
只是此次母亲还带了二房嫡姐谈晚笛过来。
从前祖母未扶正前,二叔是庶子,后来祖母抚正,二叔也成了嫡子,同是嫡子却还是与父亲有着巨大差别,父亲中举人时,他秀才还未考中。如今父亲官至二品侍郎,二叔受着祖上荫蔽,也不过是个七品散官。
宫中宴请自然轮不到二房。
祖母念着谈晚笛年岁已长,便命母亲带她参宴,不准就被哪家瞧中。
谈晚笛相貌不俗,颇有才情,谈家女的身份,择婿门第也不能低。
大大的宴会她参加过不少,进宫却是头一遭。
怕她紧张,或者无意中唐突了贵人,沈氏专门叮嘱谈樱,她不在时最好与堂姐寸步不离。
谈樱性格温顺乖巧,自然结交不少手帕交,一见到她,威武将军府的大姑娘如见了宝,撒丫子跑过来抱她。
“阿樱你可来了,我盼你好久了。”
见她穿着一袭缥缈如仙的丁香色罗裙,钗饰细好看,又忍不住滔滔不绝夸了一番。
谈樱是那种清水芙蓉,雅致灵动的美人,出场自带仙气,以至于往往第二眼才让人注意到那致五官。
按舒旎自对谈樱的看法,如她这般的仙女就该在庙里供着,任谁娶回家当了宗妇,哪都是糟蹋了。
谈樱被她搭起的脸红,揪住她的手,“阿旎,听湖畔梅花开的好,那湖水还结冰了,我们去看看?”
“行,我才过来,看见好几个胆子大的在湖上玩呢。”
谈樱和舒旎手挽手,不忘叫上谈晚笛。
这宴会往往有什么才艺比拼,几乎家家贵女都会上前献上一技。谈樱也不例外。
以往入宫时年龄,论不上她做这些,如今将要及笄,再推托不免露怯,显得畏缩。
纵使不想与人争高下,可谈氏一族历来出才女,就她那位嫁到姑苏的姑姑,当年可是名扬盛京的大才女,写得一手好诗赋。
谈樱弹了首古琴。
《广陵散》。
少女只静静往古琴前一坐,便已惊艳场。
那皙白纤细手指在琴弦上拂过,行云流水,淡雅沉静。
乐曲曲调优美,变化丰富,将为父报仇的故事表现的淋漓尽致。主人公聂政从怨恨到愤慨的情感变化过程,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刻画的深入人心。
年纪,古琴造诣如此深,连皇后都忍不住夸赞,当场赏了罗缎黄金数甚。
不出半日,尚书府再惊出才女的名声悄悄传遍整个盛京。
同谈樱一般大放异的,还有岳国公府的长房嫡出二姐,岳知非。
一舞艳惊满堂。
岳国公嫡女岳知非早有盛名在外,传闻岳姐有沉鱼落雁之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只是大梁贵女多才情美貌之辈,噱头不能让岳国公一府独占,谈尚书府上嫡幺女,威武将军府大姐,丞相嫡三女,在一场生辰宴后背推崇至盛京贵女的至高点。
谈樱对那些徒有虚名的西没什么兴趣。
她焦虑了一整天,愣是没机会从母亲口中问出那自跟她定娃娃亲的,姓甚名谁?
母亲的意思是,她曾随兄长见过那人。
可兄长人缘好,往来的公子也见过好几个。
究竟是谁呀?
宴会间隙,谈樱出去放风,拐了个弯回去的功夫,便碰到一人。
宴会男女不同席,远远的,她只悄悄看过他一眼。
少年紫衣华冠,矜贵淡漠,眸光触到她时,似有日光倾覆,瞬间光亮有了温度。
想到自己有了娃娃亲,距他十步远时,谈樱眼皮子忧郁地耸拉下来。
莫名有点不开心。
他大步走来,以为是她看到他不大高兴。
“你怎么了?”
谈樱摇摇头,眨了眨眼,“世子怎么也在这里?散宴了吗?”
“没有,”他很直白,“我见你出来了。”
“……!”谈樱:“哦。”
“为何见到我就不笑了。”
少年语气委屈,着实与他相貌不大符合。
谈樱噎了一下,“世子,我没有。”
霸王轻哼:“你过来时还是笑着的,抬头看到我就笑容就消失了。”
“……”
世子就是世子,真是难伺候。
谈樱向两边扯嘴角,软软:“你看,我笑了。”
“没有刚才的好看。”
“……”
谈樱决定不跟他继续讨论笑不笑的问题,嗔他一眼,抬脚就要走。
段修与长腿一迈,挡住去路。
长廊就这么宽,谈樱往左,他便往右,她往右,他就往左,总之就是不让她走。
此时廊中没有宫女太监,可保不准会遇到什么人。
孤单寡女的,看到总之不大好。
谈樱微微羞恼:“世子,你为什么要挡住路?”
霸王下巴一昂,语调懒散:“我喜欢。”
“……”
谈樱此刻实名羡慕可以大刺刺把六皇子打得落花流水的阿旎了。
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练武呢?
若是可以,她真想把霸王摁在地上暴打一通。
谈樱拧着眉毛:“我若在院中弹琴,嬷嬷和丫鬟都会听到,你总不能躲在树上听吧?我院中那几棵树,叶子都掉光光了。”
段修与:“……”
翻墙翻久了,姑娘还真把他当毛贼了。
霸王高冷异常:“明日来我府上。”
谈樱:“……?”
“好了,回去吧,你先走。”他客客气气让出道。
谈樱却不走了:“世子,我怎么能去你府上呢?我不会翻墙。”
段修与气笑了,“那十日前是谁翻墙溜去长安街吃烧鸡的?”
她瞪大眼,脸红红:“你怎么知道我去长安街是为吃烧鸡?世子不要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