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想和你暖的事。”向阳自顾自地坐在了单人木椅上,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平静地回望着谢雨君干枯的双眼。
一直到向阳提起“暖”两个字,谢雨君阴鸷酷烈的表情终于有一点松动。
“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向阳开门见山地挑明,谢雨君折叠得非常锋利的双眼皮触电般跳动,随即眼眸阴沉地收缩成三角形。
这是要护着他的心上人的意思了吧。两边的嘴角往下压去,鼻孔张合得很明显,却静静地等着向阳还没完的话。
“所以,以后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不管是苏家对她的养育之恩,还是我们向家欠苏家的一条人命,您可以部算在我的头上。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我绝对随叫随到,当牛做马,绝无二话。”
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张被推到谢雨君面前,谢雨君没有感情的眼扫了一下那张纸,很快又回到向阳的脸上。
“阿姨,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痛会哭的人。您不疼她,自然有人疼她。您可能不大需要这么一个女儿,但对我来,她就是我的命。”
谢雨君单薄的胸口一直随着呼吸不停地起伏着,良久才再一次用沙哑的嗓音道,“我可以不为难她,但是你赔我老公的命来,让他活过来!”
最后的两个字,谢雨君拉着颤抖的音,声嘶力竭一般,完呼吸道像是承受不住她这样激动的情绪,咳了出来。
上下两排牙齿紧密咬合在一起,向阳无声地看着谢雨君干枯的双眼渐渐变得浑浊起来。
“苏先生已经去世十一年了,您要呆在里面多久才肯走出来?”
“只要他活过来,我就能走出来。”完这句话,谢雨君的声音才有了一点生机,而浑浊的泪也慢慢盈满她的眼眶。
一股复杂的情绪漫过他的心头。也许当年的那场车祸,受到最大的毁灭的不是死去的苏国安,也不是坐了牢的他爸,而是一直活着的谢雨君。
活着,受着凌迟一般的折磨,却迟迟不肯走出这个痛苦的深渊,堕落在里面。
“我们夫妻恩爱,他去世时才43岁。我们约定好这辈子一直相扶相持到老到死。他去世了,你们把他撞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十一年了,他狠心撇下她后,她从未出口的话,一提及是痛不欲生,“你们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都自私自利地只顾着自己,谁能想到当年无辜枉死的苏国安?!你苏暖是你的命,那苏国安也是我的命!你们把我的命拿走了,现在还要来教训我走出苏国安的死?我告诉你,别是十一年,就是这辈子,我都不可能走出来!”
谢雨君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咳,揪着干瘦的胸口撕心裂肺地咳。
向阳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放在谢雨君面前。
有一句话,“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以谢雨君丧夫之痛,谁也无法真的体会。
“人死不能复生,你恨我爸,恨我,情有可原,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帐算在她的头上?当年苏先生出事时她才1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和她无关。”
“怎么和她无关?就是她克死她爸的!来司机都开着车回来了,他又让司机停下来,自己跑到对面去给她买她喜欢吃的桂花糕。如果没有买,那他也就不会死!”
刚才悲痛的情绪仿佛昙花一现,谢雨君的脸上又蒙上阴狠的面具。
谢雨君强词夺理,向阳不出更多反驳的话,只是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所以您也要她跟着痛苦一辈子才心甘情愿?”
“难道不是吗?要不是为了她,苏国安能死?”
谢雨君失声地尖叫起来,向阳只觉得可怕的不仅是她的样子,她的思想更可怕。
苏暖那个傻丫头,在她妈这样扭曲的思想里想得到母爱,怎么可能?可怜她那么努力地孝顺着她妈,可是她妈到头来却是这么想的。
“前几天您逼着她割腕,还好柔姐送得及时,如果她要因此丢了命,您是不是就能解脱了?是不是就能从苏先生的死走出来?”
“是!”
一个肯定的“是”像一条毒蛇从谢雨君刻薄的嘴里爬了出来,向阳浑身激起一阵恶心的鸡皮疙瘩。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和苏先生伉俪情深,还是单纯地就是恨她。但是有些事您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年我爸有错,但苏先生闯红灯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爸坐了牢,这是法律公正严明的审判,该怎么算,这笔血海深仇都算不到苏暖的头上。”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到还想傻傻地感动您,让您对她回心转意。她现在是一个插花老师,还有自己经营的一家花店,她并不缺什么。愿意事事不敢忤逆您,听您的话,都是因为孝顺您,敬重您是她亲妈。”
“这次是她命大,没死成。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也不会有下一次。我过,不管您同不同意,我是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照顾她一辈子。”
“今天我来,想的就是这些,您的痛苦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准任何人再伤害到她。哪怕是您也不行。她是无辜的,当年的事,是您偏执了。”
**
苏暖一觉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甚至自己身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都是混沌的。
房间里熟悉的陈列,慢慢聚拢起她的意识。撑起上半身,往外看去,将暗未暗的天,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时刻。
门外出现的人影,她才想起自己上午刚出的院。
“现在几点了?”睡得不省人事,苏暖揉着一头长长的乱发,讪笑道。
这次她的身体是真的虚了,身体每天都很乏力,每天都想睡到天荒地老。
“五点多了。”
苏暖注意到他穿的和上午的不一样,现在是一件蓝色格子衬衫,里面是白色的v领T恤。衬衫的袖子被卷到臂处。
向阳径直走向落地窗前,暖黄色的纱幔被拉开,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充足起来。
从窗前走到她的床头,苏暖才看到他的T恤有半截塞在黑色牛仔裤内,露出一段棕色的皮带。
“睡傻了?”落坐在她的床边时,他的右手长长地跨过她曲起的双腿,压在她的另一侧,嗓音里有揶揄的意味。
苏暖注意力一直都在他露出的那截皮带上,直到他的靠近才被拉回注意力。
命是捡回来了,但身体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能恢复,跟纸一样白的脸毫无血色,藏在海藻一样乌黑的长发中,更显出几分娇柔的虚弱。
左手五指穿过她的长发,掬起,玩弄在手指间,声音温和,“起来吃点西。”
有人照顾,苏暖摆足了病人的架势,“有什么好吃的?”
向阳短促一笑,温热的气体从他鼻腔里喷出,眉眼间却都是纵溺,“西红柿猪肝汤。”
苏暖来还有几分期待的表情瞬间坍塌,“又是猪肝,”完不解恨,捶了一下床,仗着“我是病人我最大”抗议道,“最讨厌吃猪肝了。”
“病人”不大配合,向阳耐心十足,“医生你失血过多,猪肝不好吃,但对补血很好,你听话,等你身体好了,就再也不吃猪肝了好不好?”
生病住院的这段时间,虽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但还真没有对她过一句重话。
其实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吧,但又骂她不得,还是……舍不得骂她?
“那我少吃两块。”苏暖做作地调价还价。
向阳不置可否,“是自己下去吃,还是我端上来?”
在他眼里,她是不是脆弱得犹如一个鸡蛋不堪一击?
“下去吃吧。”店员还在店里,让人怎么看她?
苏暖的双脚刚落地正要弯下身穿鞋,有人已经蹲在了她的面前,替她拿起鞋。
不是她矫情,她现在严重贫血,头稍微往下再立起来都会眩晕半天。但是男生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心,让苏暖难免感到动容。
“向阳……”
“嗯?”给她的单鞋穿好后,向阳抬眼用眼神询问她。
苏暖伸手抚上他俊冷的眉,“你骂我吧,我两句也可以,这样我心里反而好受一点。”
向阳没有站起来,单膝点地,拉下她的手,“你也知道自己错了?”
嘴紧紧地抿起,知道自己错了和被迫承认自己错了,有着质区别。她也有苦衷,她也不想这么做,她也是被逼的。
苏暖强力抽回手,低下头去,“嗯,知道错了。”
这态度,一看就不真心。
向阳也不计较她的“恶劣”态度,微微起身,挨着她坐下。
苏暖偏头看那只揽着她肩头的手,衬衫袖子被卷起,所以她很清楚看到了手臂底部的纹身。
那天和他一起纹身后,她一直都想看看她的名字纹在他的身上是什么样子的。
谁知这个一等,竟是五年后。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串字母,苏暖哽咽着一句话都不出口,只有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垂在她的名字上。
向阳用另一只手帮她擦掉眼泪,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西交到了苏暖的手上。
是一片铝塑药板。其中有两颗药已经被吃掉了。
苏暖认出这个药,当时在出租车上从他公包里找出来的药就是这个。
她凭着记忆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向阳不承认,她也没再提过了。
“那次我骗了你,没有和你实话。”
苏暖的心骤然跳得很快,她预感向阳要和她些什么,而这些什么不是向阳想的,不然当时他不会那么紧张地掩盖。
“你知道这是治什么的药吗?”
苏暖怔怔地看着他的眼,不知道向阳现在突然提起意欲何为,却是能地摇了头,不敢告诉他她早已知晓。
向阳的目光转移到他手里的那片药,嘴角露着一丝自嘲的笑,“这是抗抑郁的药。那天你在四院看到的人,其实……是我。我那天刚好要去医院里拿药,拿了药之后我才去的芜山。”
哪怕她早就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当向阳亲口出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震撼到。
“你怕吗?我得这种病,暖,你怕不怕?”
苏暖茫然不懂地看着他,而她的茫然完源自她的震惊,她想不到向阳会问她这个问题,“你觉得我该怕什么?”
向阳坦荡一笑,“怕不怕和这样的我在一起?”
苏暖被向阳的笑戳到心,“你觉得呢?这个问题你还需要我回答吗?我死都不怕,还怕和有抑郁症的你在一起?向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向阳将那片药板收回口袋里,又换上不苟言笑的认真的表情,“你记不记得你割腕那天给我留的语言?”
向阳自问自答,“你你如果没在我身边,我要快乐地活下去。”
“暖,五年的时间,你还没看透吗?没有你,我不可能快乐地活下去。刚才给你看药,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你的五年里,我不但不快乐,还得了可怕的抑郁症。”
“暖,以后你再冲动地做伤害自己的事时,能不能想想我?就算为了我,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可不可以?”
她的左手腕已经拆去纱布,取而代之的又是那条叶紫檀手串。向阳拉过她的左手,一圈一圈解下那挂手串,动作缓慢却无形中又带着几分神圣。
手串解开后被放置在床上,她左手腕上的两道新旧伤疤却无所遁形。
之前他见她一直戴着手串,想看看手串,奈何她执意不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她不肯是为了遮盖这个伤痕。
向阳微微低头,一个珍重的吻亲在那道旧伤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