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于心死。
人间最大的喜怒哀乐大抵也不过如此。
后退几步,捡起布袋,苏暖慢慢走出了医院。
死了?
死了啊。
就这么死了?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暗笼罩着她的眼睛。
怎么这么安静?
耳朵好像又听不到声音了。
不过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暖!暖!”
直到被人拉住手臂,苏暖才看到陆韩,火烧眉毛一样的表情,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但是听不见他对她什么。
“陆韩……他爸爸走了……他爸爸走了……”
陆韩抓着她手臂的五指陡然收紧,很快手又颓然掉下来,不过须臾,他就往门诊大楼冲去。
向俊华的遗体当晚就被送往宿城的殡仪馆。
陈露就是在医院的抢救室痛哭,休克了几个时,醒来之后她比任何人都坚强,包括向阳。
事发突然,又是**,再加上陈露也不愿意告知,所有的远亲近邻都没有通知到。
陆韩站在殡仪馆的露天广场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将近十一点,苏柔找来,见到站着等她的陆韩,一头扑过去哭了,“陆韩,陆韩……怎么办?怎么办?”
“我来解决,你回去,快点回去。”陆韩紧紧地抱着人,不停地亲吻着苏柔的头发,“听话,我来安排事情,你回去照顾丫丫,她今天肯定受到惊吓,你也回去休息。”
苏柔拼命摇着头,“不行啊,陆韩,不行啊……怎么办啊,一条人命,我们怎么赔得起啊?啊……”
夫妻俩一个失声痛哭,一个无声地流泪,相依为命一般拥在一起。
**
“阿阳,跟你妈一声。”
坐在冰冷的长椅上,陈露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思路还是清醒的。
向阳的身上套的是陆韩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T恤,答非所问道,“薇亚快到了,一会儿让她先带你回去。”
陈露不置可否,却问道,“你爸走、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
向阳的表情终于松动起来,嘴唇微微颤抖,“有……有。”
过道上阒然无声,只有阴冷的空气徘徊着,久久不走。
“那他……什么了?”
冷淡乏味的嗓音搅拌在了冷气里,“叫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孝顺你。”
眼睑轻轻一颤,陈露的脸上又滚下两串泪水,无声无息地,“哦。”
沉寂少顷后,陈露又嘶哑地问道,“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了。”
“没有了?”
“嗯,”向阳看着对面白茫茫的墙壁,死气沉沉的语气,“临走前,他一直喊着……喊着你的名字……”
陈露先是无声,然后头往后一仰,靠在墙面上,双手捂上脸,呜咽出声。
一只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光着,脚底乌黑。
向阳的视线久久地落在陈露的光脚上,然后两脚一蹬,踩下自己的鞋子,蹲在了陈露的面前。
先是替她解开只剩下一只凉鞋的金属鞋扣,然后将自己的皮鞋套在了陈露的脚上。
眼泪流干后,陈露仰头靠在墙上,呆滞地看着雕着莲花的天花板。
“妈,妈……阿阳,阿阳……”高跟鞋踩踏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伴着潮湿的空气,挤压得人心惶惶。
无人回应她。
沈薇亚的哭声来近。
“妈……阿阳……”
陈露的视线像被粘牢在那片天花板上一样,脖子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眼神没有一点焦距。
沈薇亚慌了,“妈,妈,你怎么样了,别吓我啊。向叔、向叔看到你这样,他一定也走得不安心呐。”
向阳扭动脖梗转了过来,苍白又空洞的嗓音,“薇亚,带沈姨回去休息吧。”
和向阳空洞的眼神一对接,沈薇亚瞬时心痛悲泣,“阿阳……”
身体因为沈薇亚猛然扑过来不稳地摇晃两下,向阳眼皮无力地垂下来,伸手拥住沈薇亚因为伏泣而抽动不已的后背,“别哭了,带沈姨回去休息吧,她身体怕扛不住。”
沈薇亚的脸紧紧贴在向阳的颈窝处,如泣如诉,“阿阳……阿阳……向叔怎么走就走了哇?啊……阿阳,我心好痛,好难受啊……”
向阳的脸上又分裂出几丝痛苦的神色来。
怎么走就走了?
是啊,怎么这么脆弱,走就走了。
良久后,向阳拍了拍沈薇亚的后背,又催道,“别难过了,带沈姨回去,照顾好她,知道了吗?”
他知道陈露才是他爸最放心不下的人,而他爸的遗言也是让他照顾好陈露。
他撑着一口气等着陈露赶来,临走前嘴里反反复复叫唤的也是“陈露”两个字。
他到最后都没能再看陈露一眼……
他这一生,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么?
有么?
而他从来没有为他爸活过一天。
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不用急。
沈薇亚终于从向阳的身上抬起身来,转过来,擦了泪,“妈,阿阳的对,你先跟我回去,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陈露终究是没答应两人,“我想多陪陪他一会儿。”
几人熬到天亮,期间沈薇亚接了两三个工作上的电话,向阳和陈露各坐一个向,谁也没有开口过话。
九点多,派出所来问话,关于昨天的交通事故。
苏柔看到两个警察吓得脸都白了,“陆韩,丫丫有没有事?丫丫会不会有事啊?”
陆韩沉着脸,安抚道,“别怕,丫丫这么,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什么责任要承担,有我在,别的你都不要操心。回家去好不好?去我家,我妈在家,或者你去面包店也可以。听话,回去好不好?”
昨晚陆韩和苏柔也在殡仪馆里呆了一晚上,夫妻俩连个瞌睡都没敢打,一直陪着。
到底,向俊华是为了救丫丫才被车撞死的。
“陆韩,都怪我,都怪我……”眼泪流了那么多,苏柔头昏脑胀地疼,“我如果看好丫丫,丫丫就不会跑……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都怪我……”
陆韩眼底赤红一片,嘴唇抿紧,只是抱紧苏柔。
事情变成这样,谁也不想。
“当初向阳爸撞死我爸的时候,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是,可是,现在我才能体会那种心情……有些事根就是无心的,根就是无能为力……”苏柔哭得断断续续,“我们的丫丫害死了他……他是为了救我们丫丫才死的……”
“什么胡话?丫丫才五岁,她也不懂,怎么会害死向阳爸的?”
“我以前只顾着恨向阳爸,要是……要是我以前原谅他就好了,要是我以前原谅他就好了……”
很多事情,后悔莫及。
后悔莫及啊。
点3分,向俊华的遗体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走,1点18分火化。
在等待工作人员安排的半个多时里,向阳一直跪在向俊华的遗体边,面部苍凉得一无所有。
工作人员把所有的手续办完后拿着两三张红色打印单子过来,所有人的表情刹那间都惊诧地痛苦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不……”陈露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恐惧和悲怆,杜鹃泣血般哀鸣,“不,俊华……俊华……啊……啊……”
沈薇亚两手夹在陈露的腋下,努力地托起陈露往下瘫软的身体,泪如雨下,“妈,妈,放手,放手……”
“啊,不行,不行……”陈露两手死死抓着灵床的边缘,两条腿在地上奋力踢蹬着,“俊华啊……俊华……啊……”
“爸,爸,你起来啊……你起来啊……求求你,起来啊……”向阳抱住向俊华的遗体,扑倒在上面哭得痛不欲生。
在殡仪馆上班,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但每每见到家里人都不舍得痛哭时,两边的工作人员还是忍不住肃穆哀伤。
红尘滚滚,人生人死,是必然的轮回,但轮回的痛苦也是实实在在的。那种亲眼目睹人没了,却无能为力,最是无情。
“向先生,节哀顺变,时间到了,别误了时辰。”工作人员穿着一身冷冷清清的黑西装,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搀起向阳时,耐心地低声细语道。
向阳的失控也就在那一刻,工作人员话音刚落不久,他慢慢直起身来,手似乎痉挛着掀开了盖住向俊华脸的白布,最后再看一眼。
“妈!妈!”
陈露又一次昏厥过去。
向阳垂着泪盖上了白布,然后毅然决然地朝陈露走去,打横抱起了陈露。
在去往嘉宾休息室的过道上,苏暖猝不及防地被抓了个现行。哀伤的神情还残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掩饰,惊恐的瞳孔又剧烈地战栗着,无所遁形。
向阳脸上惊色也是一晃而过,很快与她错身离去,倒是后面的沈薇亚的视线一直逗留在她的身上,一直到路过她身边,然后跟在向阳身后匆匆走远。
休息室的环境比外面的好很多,连空气的味道都多了一丝人气。
“妈,妈。”
向阳抱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的陈露,大拇指掐着她的人中,“沈姨,沈姨……”
“妈……”沈薇亚吓得手足无措,“阿阳,怎么办?要不要送医院?”
“没事,沈姨只是昏过去而已,”向阳探了探陈露的鼻息,“先躺一会儿,我去我爸……那边看看。”
给陈露盖好被单后,向阳还没起身,沈薇亚意有所指的话传来,“阿阳,我希望你别忘了向叔怎么走的!”
向阳的动作微顿,也不过须臾,“你在这里好好看着沈姨,其它的不用你多思多想。”
沈薇亚还想再争辩的话还没出口,向阳的身影已经到了休息室的门口,一晃,已经离开了休息室。
如果不是早上派出所的人过来做调查,她根就无从得知昨天发生这么大的事故竟与苏暖一家有关系。
向俊华的意外去世,她也感到伤心不舍,但自从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她想的更多是以后苏暖还怎么和他在一起。
应该是不能了吧。
刚才苏暖悲悲切切的眼神,她看了就想笑。也不知道做戏演给谁看。
向阳看到苏暖时也只不过瞬息就走。
这么大的一笔帐,这辈子恐怕都算不完了。
目光照看了一下还在昏睡中的陈露,沈薇亚昂起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当真是一点都没错。那个苏暖连自杀的招数都能使出来,结果呢?
她倒要看看苏暖这次还能再使出什么手段。
沈薇亚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
走出休息室后,向阳抬步就往刚才碰到人的地走去。
但再走过去时已不见人影,视线寻找一圈也未果。
下一刻,向阳的脚步没有犹豫,接着往前走去。
一个多时后,向阳领到了向俊华的骨灰。
抱着骨灰盒,向阳闭上了眼睛。
陈露清醒过来后什么也不肯将骨灰暂放在殡仪馆,非要带回家里去。
家里没有其他主持事务的人,再加上亲戚也都还不知道,向阳对这些习俗完不懂,更重要的是他也不舍得将他爸一个人留在这里。
别人在前厅举行了告别会,而只有他们三个人,向阳抱着骨灰盒,沈薇亚搀着陈露,什么仪式都没有,就这样回了来安家园的新家。
一来一去,一天一夜,再回来时竟是这样的光景,令人不禁心生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