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他是开玩笑,等拖拉机开出去十几分钟,我们三个人此起彼伏地吸着鼻子,才意识到不仅耳朵有可能被冻掉,连鼻子也有可能。
半上午的空气里透着清凉,我和苏晓背着车行驶的向,把脸转向太阳,即便这样,还是觉得一阵阵风像是夹带着冰粒子穿透帽子,凉凉地拍在后脑勺上。
一路上都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开始一段路还勉强算是柏油马路,后面干脆就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一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只偶尔隔一段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房子,一些房子上头飘着些炊烟。
苏晓和詹魏阳指这儿指那儿,乡村的树少,还不如城市里的多,乡村人少连空气都要结成冰,不像在城市,吸到肺里的都是别人呼出的热气。
他们两个得热闹,我情绪不怎么高,只偶尔“嗯嗯啊啊”应和一声。
大概觉得和我们聊天没意思,詹魏阳后来坐到车前头,和大叔聊了起来。
“王大叔,你们村谁是孩子头?就是最捣蛋的那个?”詹魏阳问。
“怎么着,你一个大伙子的,还怕让孩子们耍了去?”王大叔的脸黑得泛红,嘴里是浓重的河北言,话的语气透着点讥诮。
“吃过亏,提前了解点情报,提前防范。”被王大叔调笑了,詹魏阳也不在意,声音里透着爽快。
“咱们村的娃娃你就放心吧,个顶个的懂事,要什么提前防范,还真有个人你们几个姑娘伙子得留点神,”到这里,王大叔把车速也降了一点,“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临出门前村长还专门让我给你们提个醒,你们来的日子赶得不好啊!”
王大叔神秘兮兮地叹了一大口气,大概是嘴张得太大,灌进了一大口冷风,抖着头上的羊皮帽子咳嗽了好几声。
“你们今儿过来正好赶上镇里的霸王爷在我们村,就在村口的大戏台上讲话,咱等会儿进村就路过那块,咱们村长可是让我仔细提醒你们,要和霸王爷正面碰上了,千万要把头埋衣服里头,知道你们肚子里墨水多,但可千万别在他面前倒。”
“霸王爷?”不仅詹魏阳好奇,我和苏晓都迎着风想去看王大叔的脸。
“就是咱们副县长,省政府的,去年下到咱们镇挂职,霸王爷背景硬,县高官见到他都得点头哈腰,”王大叔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算了,明白告诉你们,省得你们新来的啥都不知道,触了眉头,人家老子在军区里面是这个!”
王大叔歪着头朝詹魏阳比划了个手势,我和苏晓隔得远,什么也没看到。
“你们也就呆一个月,也不用管太多,咱在他面前一句话也别,不他也挑不出咱错,霸王爷的性格爆着咧,,一句话不对付,就得骂娘,再不对付,巴掌就拍你肩膀上了,霸王爷可是特种兵出身,一巴掌下来,可够你们这肩膀受的!”
“我去!这是县领导还是黑帮老大啊!”詹魏阳转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睛里闪着点兴味,看起来巴不得早点去见识一下这位霸王爷。
“可不敢这么,”王大叔急匆匆地开口,语气立马严肃了不少,“这句话别再了呦,被霸王爷听到了,非得给你拍趴下了。”
“他原单位没有考核吗,在挂职的地这么霸道,也没人管?”苏晓忍不住开口。
“嗨!怎么呢,霸王爷就是性格火爆了点,工作上也没得,敢想敢干,去年还搞了那个啥的运煤活动,”王大叔抬起皮手套拍了拍帽子,使劲儿想了几秒钟才想明白,“对对,那个啥的集中式运煤活动,给村里拉煤的人家牟了不少利哩。”
王大叔一路上絮絮叨叨地了很多霸王爷在镇上的故事,到最后,我脑袋里对这个霸王爷就有了个大致的印象,连带着对长相也有了预期,总觉得脑袋里这个形象有点熟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
身旁的冷风还是“呜呜”地吹,但时间慢慢接近中午,太阳离得来近,身上也有了点暖气。
拖拉机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距离的时候,隐约就能听见一个颇为嘹亮的话声被大喇叭扩了音,在周围的土堆间碰撞,后面跟着一长串回音。
“这赶得贼几把巧,正好是霸王爷讲话,”王大叔的车速来慢,转头对詹魏阳,“伙子你咋整,他讲得正欢实,咱们几个吐啦吐啦地开过去,给他惹毛了,还不得从戏台上窜下来把咱拖拉机拍扁了!”
“拍扁拖拉机?”詹魏阳抖着肩膀笑了几声,“你们霸王爷是绿巨人啊!”
“啥巨人?”王大叔一脸懵。
“这哪像个干部,简直是个恶霸。”苏晓对着我嘀咕了几句。
“要不开到村头停那儿,等他讲完了再过去,我正好也想听听霸王爷讲话,”詹魏阳扭头看我和苏晓,“你俩想不想听?”
“随便了。”我敷衍地回了声。
“听!”苏晓热情倒是很高。
拖拉机停在一个土坡上,坐在车上正好可以平视村口那座古朴的戏台,戏台的柱子已经褪了色,青得发黑,在最顶上扯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满了一行白字,离得远看不清写的什么。
“……有些个人天生就是个懒包,冬天不能种地了,就窝在家里睡大觉,打麻将,把自己当猪养,养出一身肥膘,我跟你们要不是人肉没市场,我非得把你们拉出来挨个放血,片了卖肉!”
远远能看见戏台正中间站着一个人,一身的黑色衣服,看不清长相,只看动作就能感觉到这人有多彪悍,一边拿着话筒讲话,一边挥着手,到放血的时候还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的血腥,台下坐在板凳上密密麻麻的人虽然看着有点交头接耳,但没听到发出什么声音。
“我问你们,冬天就什么事儿也干不了,就特么的只能冬眠了吗?西边山上那么些矿煤等着往山下拉,镇里还在盖校,盖超市,那么多砖等着搬……”
“他这是在动员村民劳动呢吧?”詹魏阳对站在旁边抽烟的王大叔。
“嗯,在几个村里动员了一圈了,寒冬腊月的贼几把冷,脚丫子都能给冻掉,没几个人爱出去折腾!”王大叔叼着烟头靠着拖拉机,一边话,一边吐出一圈青烟。
我听了几句,就自动把耳朵关上了,这位霸王爷估计也是被村民气得透透的,来气,到后来就差点要骂娘。
我从戏台上拉回视线,转回头对着车沿上的麻雀发呆。
“亭亭,是你手机在震吧?”苏晓看了眼自己的手机,转头对我。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瞄了一眼屏幕,摁了静音,放回口袋里。
“吧,到底怎么回事,”苏晓挪到我对面,“这一路魂不守舍的,之前还嫌弃许亦楠跟你联系少,现在连他电话也不接了,和他吵架了?”
“嗯。”我把头搁在胳膊上,从嗓子眼里应了一句。
“要不要给我听听?看看这次是你矫情,还是他不对。”
苏晓这话听起来就有些偏心,我抬起头,想好好问问她到底是谁的朋友,结果突然听到身后大戏台上爆出一串话。
“讲完了都回去吧。你,去把那土疙瘩上的几个鳖孙给我拽过来,我看看谁那么胆肥,偷听爷讲话还敢站那么高!”
“完了,完了,完了……”王大叔把烟头从嘴巴里拽出来,扔到地上,抬脚狠狠跺了几下,“怕什么来什么!他眼神咋这么好,隔这么远都看得清。大生们,咋整?”
“怕什么,他对着大喇叭扯着嗓子喊,还好意思别人偷听,我倒是不想听,我耳朵也关不上啊!”詹魏阳耸了耸肩膀,一抬腿跳到拖拉机上。
“走吧,王大叔,也不用别人薅了,咱自己过去呗。”
王大叔怯生生地往大戏台的向看了一眼,叹了口粗气,坐到驾驶座上,“你们大生会话,等会儿霸王爷问起来,就靠你们了,咱老农民的舌头都捋不直。”
王大叔也是真的胆怯了,路上一个弯拐了三次才拐过去,急得直骂娘。
大戏台上早不见了那个一身黑衣的霸王爷,只剩下几个村民三五个一撮等着看热闹,看到是王大叔,好几个村民都调侃着让他先回家交代好后事。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等在大戏台边上,见我们走过去了抬手就在王大叔帽子上拍了一把,“让你好生注意着,愣是给我注意到老虎须上了!”
拍完王大叔,他叹了口粗气,转身对我们,“几位同,我是王村长,真是对不住你们,来是咱们村娃娃们的恩人,是我们的贵客,没想到头天过来就让你们麻烦!几位同,屋里头那位你们一定要多担待,我刚才也跟他了你们的情况,你们能会道,几句好话给混弄过去就成了。”
王村长把我们引到了一间瓦房里,瓦房中央生着炭火炉,迎面窜来一股热气。
炭火炉的旁边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头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的羽绒服敞开了拉链,正低头翻着摊在桌子上的一个大子,眉头蹙着,一脸的不耐烦。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詹魏阳转身对王村长,“村长,你们霸王爷呢?”
村长来正扯着一脸的皱纹堆着笑,听詹魏阳这么一问,脸就僵了,连带着嘴边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几抖。
他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朝桌子的向看了眼。
“霸王爷?”坐在桌前的人抬起了头,把我们三个挨个打量了一番。
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板寸头,眉毛很浓,眉尾微微上挑,眼睛有些狭长,他微仰着下巴,从眼缝里打量着我们,神情里就透着几分痞气。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人,竟然就是霸王爷。
没想到大家口中颇有几分淫威的霸王爷居然这么年轻,更没有想到他的长相跟张飞半点边都不搭,如果把脸上那几分痞气去掉了,样子其实很有几分丰神俊朗。
这就是刚才在大戏台上教训上百号大爷大叔奶奶婶婶,跟教训家里朋友一样的人?
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在各自脸上都看到了惊讶。
霸王爷又把目光挪到王村长身上,“王村长,这个绰号你们村叫得倒响亮,连刚进村的大生都知道了。”
王村长吭哧吭哧地笑了几声,“闻县长笑了,笑了……”
霸王爷又把目光调回我们三个身上,“听你们都是名牌大的高材生,还有T大的,”他从桌前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我们面前,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让他整个人也显出几分阴冷气,“哪个是T大的?”
“我是。”苏晓的声音不卑不亢。
霸王爷点了点头,眼睛又在苏晓脸上打量了一番,我在旁边看着,突然就想到了电视剧里恶霸强抢民女的剧情。
见他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晓,我就发担心,抬手把苏晓往后拉了半步,伸手指了指詹魏阳,“他是S大的,我是F大的。”
以为被我打断了,他这种暴脾气,怎么也得发个火吼我几句“多嘴”,没想到他调转眼神看了我一会儿,脸上居然露出点啼笑皆非的神色,“姑娘,你这表情是几个意思?还担心我强抢民女怎么地?”
我正和他对视着,就听到一旁的王村长重重喘了口气,迈着碎步走到霸王爷身侧,“闻县长,时间不早了,要不咱现在去王大懒家?再等会儿那子指不定又窜出去打麻将了。”
霸王爷连头都没转,嘴上轻飘飘地了两个字,“等会。”
王村长就闭了嘴,扭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退回原地。
“在这种破地难得见到大生,而且还是高材生,几位高材生刚才也在土疙瘩上听到我讲话了,我想问问,你们觉得我讲得怎么样?”
他转着眼神在我们三个身上看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抬手指了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