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荷注视着桌面那个熟悉的葫芦,心灰意冷。他知道,只要他打开葫芦,服下那颗归魂丹,他将立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人间这一世,来时突然,去时无奈,他终究无法沿着之前龙中美院的青年画家莫禾的生命轨迹走下去,可短短数月的人间阅历,对他内心的震憾却是前所未有的!
怪不得俗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怪不得红殷谷的师兄弟视人间游历为青河公主最大的恩赐。
人与神仙最大的区别,除了与生俱来的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外,就是心中的执念。
纵使墨荷这样的神仙,落入凡尘后,也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一想到要离开尘世,万般牵挂涌上心头……
他再也没有天藏宫纵身一跃的潇洒!
现如今,他是凡人。
白莲、秦朗、王梓汐,恩师易教授,还有南风画院的校长兰靖宇,在离开尘世之前,他必须给他们一个交待。
特别是白以天,他的父王,在人间都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肯喝孟婆汤?这个答案,他要自己去寻找。
他和白以天第一次打交道是在红英古镇的菏苑,当时,他接二连三被白莲踢进池塘,白以天一个劲儿地道歉,白以天还告诉他,白莲受了刺激,脑袋有病,让他别跟她计较。
红殷谷的父子,在人间已然陌路!
想来也正常,以天王在墨荷三岁的时候,魂魄跟身体分离,用他的心血和毛发培育的青荷,在七池中滋养千年,才得以重新发芽……
当时还牙牙语的墨荷如今已经成年,而且意外落入人间,续了龙中美院青年画家莫禾的命,白以天不认得墨荷实属正常。
而幼的墨荷中了烈火蚀心毒后,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对于三岁之前的记忆,早已忘光光。所以,他对以天王,没有任何印象,关键是他师父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以天王,不仅如此,整个清荷宫也没人提及以天王,仿佛,以天王不曾存在过。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呢?墨荷不得而知。
墨荷第二次见到白以天是在龙中美院俏西湖的静心阁,那天,他被白莲苦苦逼问,他部的心思都在应付“脑袋有病”的白莲,生怕被她再次踢进湖里。记得当时,白以天也在场,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估计他也在担心白莲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再次见到白以天的时候,是在南风画院,当时,白以天来探望白莲,那天,他不知道怎么招惹了白莲,白莲当着他和萧萧老师的面,她没有父亲。那时,他仍把白莲当作‘脑子有病的女孩!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白莲恨她父亲,缘于她父亲对她妈妈爱情的背叛。白莲翻墙逃跑也是因为她的父亲!
那晚,给墨荷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白以天神情的变化。
一向温儒雅、质彬彬的白以天,在听到萧萧老师要对白莲‘处罚的时候,神情骤变,急忙吼道:“你们不能处罚她!”
萧萧老师为此对着白以天一番教,白以天非但没有领情,反而提高声音再次吼道:“我不能罚就不能罚!”
可见,白以天对白莲的溺爱,也是没有底线的。
最后一次见到白以天,距之前的相见已是两个月后。
两个多月不见的白以天,仿佛老了十岁!头发几乎白,步态也不似从前那般矫健轻快,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温儒雅,炯炯有神。
墨荷也是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之前,白以天被双规了,那晚,他来看白莲,应该是刚刚重获自由。白莲表现出奇的乖巧,她和白以天紧紧地抱在一起,后来,在他的建议下,两人还在一楼的休息室热聊了好久。
从那以后,墨荷再也没见过白以天。
原来,白以天死了。
墨荷只听过白莲提起她妈妈病重的事,却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白以天,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死就死了?美术集训整整8个月,白莲除了出水痘请了半个月的假外,并没有以别的事由再请过假,难道她的家人隐瞒了白以天的死讯?还是他们父女的感情不好?白莲连她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
白以天,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倒了孟婆汤,心甘情愿在忘川河里受刑,又是为哪般?为秦朗?为白莲?还是为了他的新欢?
墨荷揣起葫芦,开车去了龙中市。
墨荷看时间还早,先去了龙中美院易教授的画室,易教授果真在那里,他正在创作大泱国百年发展大型画卷,见墨荷来了,放下画笔,搓着围裙,高兴得合不拢嘴,俨然忘记莫禾曾经不辞而别给他带来的不快。
“莫禾,哦,现在要喊你莫校长,真看不出来,你对美术高考的教很有一套,首战告捷啊!你的校长班一炮打响,兰靖宇怕是梦里都要笑出声来。”
墨荷腼腆地笑着,回答道:“易教授见笑了!”
“西华搞了这么多年美术高考,也是名声在外,今年被你子一搅活,她那个校长班立即显得黯然失色。”
“师姐依然光夺目!她班上的生,部拿到美院的合格证!”
“有比较就有伤害。你班上15个生,省联考的状元就有两个,美院状元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咱们龙中美院的,泱国美院也上了两个,美院的榜眼、探花也出了好几个!拔尖的都落在你班上!风头都让你占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易教授笑呵呵地拉着墨荷的手,在画室靠窗的茶桌坐下。
“运气而已。”墨荷麻利地烧水、煮茶、沏茶,然后将茶汤倒入易教授专用的紫砂杯子里。
易教授也不洗手,直接端进杯子,享受着久违的味道,他抿了抿嘴,道:“听,当时校长班的生,是西华先挑,她,还是那么霸道!”
两耳向来不闻窗外事的易教授,却唯独对他的事一清二楚!墨荷眼眶发热,去年不辞而别,定是伤了易教授的心,可他竟然没有半点责怪,如果不是记忆丢失,那他断然不会离开待他如亲儿子的易教授。
“没错,她喜欢成绩好的生,我喜欢另类的生,所以,我们在选生并不矛盾,谁先选都一样。”
“还是你子滑头!看一个人是不是画画的好苗子,不仅要看这个人对于身边的人和事、生存环境是否敏感,还要看这个人是否具备视觉语言转换能力。西华在这点上,输给了你。”
墨荷面带微笑,不置可否,眼睛一直盯着易教授尚未完稿的画卷。这幅大泱国百年画卷,墨荷离开龙中美院的时候,易教授已经着手开始画,至今,将近一年过去了,画稿的进度还未过半。
“易教授,您的视力不能再下降了,这些活,完可以让生来帮忙干。”墨荷心疼地,易教授因长期创作,他那两只眼睛都已高度近视,早在三年前,他就戴着8度的近视眼镜才能作画,看他刚才恨不得将脸贴到墙上去的样子,怕是他的近视又加深了。
“你子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回来帮我。当然,搞艺术没有搞培训来钱快,但作为艺术家,总是要有一点情怀的,人,不能为了钱而活。”易教授得语重心长。
易教授这幅画卷,是为了三年后大泱国成立1年国庆而创作的,他原计划和莫禾一起完成。因为,在他所有的弟子当中,莫禾的画风跟他最接近,而且,莫禾对于人类未来发展的思考表现出超常的能力和独特的视角,非常适合创作这种历史性画卷。
“我当初离开您,不是为了钱。”墨荷急忙解释道。
“兰靖宇除了可以给你高薪外,还能给你什么?你千万别跟我,你被他的才气或者人格魅力所吸引。”易教授想起去年莫禾不辞而别,心里还有点恼火。
“易教授,实不相瞒,车祸发生后,我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呆在这里,特别尴尬,我需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掩饰自己,让别人看起来,我像一个正常人,而且那时候,我只记得您是我的老师。”
墨荷再提旧事,一脸愧疚。他原来是孤儿,是易教授收留了他,并把他培养成出色的画家,易教授不仅仅是他的恩师!可他却在易教授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他!
“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易教授听闻非常吃惊,莫禾是一个很有灵性很有追求的画家,他会跟兰靖宇走,他着实想不通,原来,他失忆了!这孩子,从到大,有事都不往外,径自己扛了!
“都过去了。”墨荷道。
“那你现在怎么样?记忆都恢复了吗?”易教授关切地问。
“嗯。”墨荷的神情立即黯淡下来。
易教授想问,莫禾恢复记忆了,是不是愿意再回龙中美院,当他一看到墨荷骤变的神情,已经到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转而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走了。”墨荷得很轻,易教授哪里知道,此别,便是永别!
“你要去哪?”易教授再次感到吃惊,这莫禾,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他不回龙中美院也罢,他在南风画院不是刚刚打响第一枪吗?怎么又要走了?
“去一个很远的地。”墨荷幽深的眸子里升起一层薄薄的云雾。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易教授知道,莫禾不的事,自有他的道理,再问,他也不会。
“易教授,对不起!大恩不言谢,您多保重!这些年,我攒了一些钱,留给您和师母,师母最大的愿望就是陪您去世界各地走走。”墨荷将自己唯一的一张银行卡塞进易教授的手里。
“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出远门,要用钱的地还很多,我和你师母都老了,钱没啥用了,再,你师母有钱呢。”易教授执意不肯收下墨荷的银行卡。
“我知道您不缺钱,但这是我的心意,您必须收下!”墨荷直接将银行卡塞进易教授围裙的兜里。
“我要是收了你的钱,你师母会把我直接从楼上丢下去的!”易教授还想“抵抗”,却被墨荷按住了。
墨荷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易教授没有任何抵抗力。
“易教授,自从您和师母收养了我,我一直把你们当作我的父母,你们也待我如亲生儿子,如今,我会赚钱了,拿点钱尽一下我的孝心,你们不会拒绝吧?”
“臭子,去了南风画院,变得婆婆妈妈了?好吧,我让你师母先替你保管着,等将来你结婚的时候……”
“这就对了嘛!密码是您的生日。”墨荷顿时喜笑颜开。卡里的3万,相对于易教授的养育之恩虽微不足道,但总算了一个心愿。
“臭子!”易教授心里乐开了花。莫禾一直跟他很亲,但他还是第一次从莫禾的口里听到,莫禾一直把他当作父亲!
“易教授,您再不爱惜您的眼睛,以后,您就拿不了画笔了。”墨荷看着墙上的画卷,心疼地。
“莫禾,我们大泱国有着上千年的明史,因启明封建王朝的懦弱,沦为英美列强的殖民地长达上百年,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奋斗,我们大泱国终于摆脱了殖民地的命运,开创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因此,在新大泱成立百年之际,我创作这幅画,特别有意义。我的视力是来弱了,不管怎么样,这幅画,我一定要亲自完成。”
“您多保重!”墨荷的喉咙有点发堵,他真想来帮帮易教授,可惜,他没时间了。
“不管去了哪,累了就回来,老师画室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家里的大门也永远向你敞开,你是我们家不可分割的一分子。”易教授双手紧紧抓住墨荷的胳膊,竭尽力隐藏眼里的爱惜和不舍。
黑荷张开双臂,将易教授圈进怀里,心目中一直伟岸高大的易教授,此时,头就顶在他的鼻尖下,青丝成雪,红颜成灰,消瘦的身体略带僵硬,脊背不再笔直,易教授老了!
墨荷六岁时遇见易教授,那时,易教授也是这样抱着他……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如今,易教授老了,他却不能留下来尽孝。
墨荷的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