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李家出来,陈就开始捂着嘴咳。
陈向阳一边用自行车推着老爹,一边埋怨弟弟:“你还发着烧,不让你来非得来,你这要是病狠了,不是让咱爹娘着急嘛!”
陈垂着头咳咳咳、咳咳咳,拖着步子默默走路,也不搭腔。
陈金昌瞥一眼低头耷拉脑袋的二儿子,哼了一声,却没搭理。
喜欢人家就大胆去追嘛,你明明是自家守着长大的闺女,反而让不知哪里来的个知青给占了头筹,还好意思的提?起了,他这个当爹的都替儿子臊得慌!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就希望儿子尽快爬起来,别在一个坑里栽两回!
再看看大儿子,性子是够宽厚淳朴的,但就是有些死心眼儿,爱钻牛角尖儿……原,他还不打算伸手管儿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磕打去,不磕打长不大嘛,谁成想,一个二个就没一个争气的。
老大的婚事,也该从新考量考量了,那个女知青原来不仅是好吃懒做、掂轻捻重,居然还是个挑拨是非、耍心眼子的,这还没进门儿呢,就挑出这么大一场事儿了,要是进了门儿,还不得把家给搅和散了!
他这一天两天的可没闲着,不像外界传的,单纯的躺炕上养伤,他把整出事儿的前前后后思量了又思量,又把相关的人喊家去问了个清楚,也就把里边的瓜瓜蔓蔓给抹的差不多了。
他最开始就知道自家老婆子是受人挑唆的,要不然,干不出这么大的事儿了。就是没想到,其中还有打算让她进门的大儿媳妇的份儿!呵呵,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的,离了你我儿子还不娶媳妇儿,不生孙子了!
陈向阳还不知道自己被老爹惦记上了,他看中了好几年,努力表现了好几年才让人答应的媳妇儿,就要被他爹动动手指头拨弄飞了呢,还在满心替二弟忧心,你这事儿闹成这样,就是红岩那丫头没考大,两家的亲事也没办法成就了呀,二弟总是这么半死不活的,可咋整啊!
李红岩被两个嫂子按在炕上养病,虽然第一天用雪搓了,又喝了浓姜汤和药,祛了大部分寒气出来,但毕竟是寒冬腊月掉进冰窟窿,这寒气太盛,剩下个一点儿半点儿的,也够人受的。
第一天夜里退烧挺快的,可第二天午后又出现了反弹,第三天早上又退一些,一过午又烧起来……
林廷辉过来看了,就剩下的寒气比较深,需要慢慢祛除,让不用担心,吃着药,慢慢就好了。西药虽然一下子就能退烧,但寒气祛不出来,反而遗祸。
经他这么一,李家人也都放下心来,不但着急担忧,只盯着红岩安安稳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至于下炕在里间里洗脸、便啥的,还是好不容易争取,大嫂二嫂才松口答应的。
之前,大嫂性格温厚,二嫂给红岩的印象就是心眼儿多,爱算计,可突然间两个人都变了性格,温厚的大嫂突然严厉起来,爱算计的二嫂也突然亲近起来,毫无私心的,李红岩觉得有些受不住啊!
加上她受寒发烧的,还不敢让三个皮猴进来玩,就怕传染啥的,一个人憋在屋里,竟又翻出高考复习的书来看。
第三天半下晌了,大姐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问爹咋样了。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两天功夫,就传到大姐耳朵里去了,大姐嫁的虽然没二姐远,也是一个公社,却是公社驻地南边的一个村子,叫三合的,离着南陈大队也有七八里地呢。
去屋里看过李大河,放下心来的大姐李红旗,当然不会放过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转回头就进了西屋,原一路上还攒着一肚子火气,可真见到坐在炕上的李红岩,脸色白的透明,瘦的下颌尖尖,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忍不住脱口就一句:“咋瘦成这样了?”
刚刚,听老爹老娘和大嫂大致了,也知道外头传的早就走样儿了,整件事虽然是有妹引起的,但妹真的没做啥恶事,连谈恋爱也挺知礼的,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儿,那个知青还寄书寄资料回来,帮着妹考上大……所以,大姐李红旗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再看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儿,登时心软了。
韩玉玲和江艾兰跟在后边,听到这话,韩玉玲只是无奈地笑笑。
江艾兰就忍不住,解释道:“发烧烧了这好几天了,吃不下饭,专门给她卧鸡蛋也就吃一个……你这可咋地办啊,我和咱大嫂给她愁的,大嫂鼻子里长了燎泡,我就烂舌头,唉!”
一听兄弟媳妇这话,李红旗就意识到自己话冒撞了,连忙虎着脸装模作样地训妹妹:“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咋就不知道体谅嫂子们的辛苦?让她们受累也就罢了,还不好好吃饭,再让她们着急上火的,你当你还是个孩子呐!”
李红岩一听大姐第一句话,就知道大姐不是来训她的,这一番话听着是教训,其实更多的是感叹,她就凑过来,抱着大姐的胳膊蹭蹭:“姐,我不是成心的,我就是心里难受,吃不下饭。”
并不是因为受寒发烧,而是这几天,她一直觉得满心愧疚,对不住爹娘,特别是老爹,差点儿被她气死……而且,这都三天了,老娘从来没过来看她一眼。
爹娘都生了她的气,不原谅她了。这个认知,让她在愧疚之上,又多了一重难过,自然就食不知味。吃得少,加上生病发烧了几天,这人就眼看着迅速地瘦下去。
原红岩就挺苗条的,就是脸颊上尚有一点点婴儿肥,比较饱满,这一瘦下来,脸的圆润就不见了,下颌尖尖的,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倒是更加漂亮了。
看得大姐李红旗也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妹这副模样儿,也难怪上心的多。这么水灵灵,在家里种地还真是给糟蹋了,亏得她自己争气,考上大。
“你你,你瘦成这样,要是那不知道,还以为俩嫂子不给你饭吃呢!”李红旗戳一戳妹妹的脑门儿,笑着嗔了一句。
韩玉玲就拉着江艾兰出去,是准备做饭。
大姑子肯定是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这眼看就要天黑了,干脆留下住一宿吧,反正冬闲家里也不太忙。
屋里就剩下姊妹俩个,李红旗话也就不藏着掖着,就问知青是咋回事,又问陈家的事儿。
李红岩这两天躺在炕上,没事儿干,也把前因后果理顺了一遍,她和郑玉书的事情反正都都知道了,大姐问题来,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至于陈家,她就拿陈和二哥一样的。
看李红岩话大大,并不扭捏,目光也不躲躲闪闪的,李红旗就基判定,妹妹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儿,外头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不可信。
谣言就是如此,青的能成红的,黑的也能成白的。人嘴两张皮,长在别人身上,那个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外头有个三言两语的,也不用在乎。
姐妹俩了一阵子,李红岩才想起来问大姐:“你自己个儿走来的?”
李红旗也是这会儿才想起了,于是笑道:“你姐夫赶车送我来的,我到家门就跑进来了,他估计在外头喂骡子了吧!”
李红旗嫁的村子在公社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交通便,大队里就多养了几头大牲口,农闲时节帮着公社运运物资啥的,挣点儿外快。
李红旗的丈夫是独生子,性子温吞憨厚,话少沉默。婆婆公公都是利落人,也是讲理、看大面的,李红旗性格泼辣,嫁过去之后,五年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就在婆家站稳了脚步,如今,家里的种地的事儿是公公带着男人,屋里的事儿,婆婆却早早地撒了手,都交给李红旗掌管着,她只每天乐呵呵地看着三个大孙子,抱着老三,牵着老二,衣襟上还挂着老大,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
也就是这样,李红旗才能得了信儿就往娘家赶,半点儿不耽误的,还让丈夫套了骡子车送她来,换成别的媳妇儿,回娘家得先给婆婆请假,请了假也得自己用腿量,别套车了,丈夫还得出工挣工分或者在家里干活呢,不年不节的,哪里会送妻子往娘家跑。
恰好韩玉玲冲了两碗红糖水送进来,一听这话就笑开了:“红旗都是三孩子的娘了,还是这大咧咧的脾气,把他姑父扔在门外就不管了,要不是你大哥出去看一眼,他姑父还在门口守着骡子吃草呢!让亲家知道,还不咱李家不懂理,女婿上门也不招呼啊!”
李红旗完不在意,挥挥手道:“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第一回来,还认生是咋的,门又没关着,自己不会进来啊!”
“你呀,就仗着他姑父老实吧!我可给你,你以后过日子可不能这么强梁,该知道疼人,到底你们俩是两口子,要过一辈子的。”韩玉玲就笑着又嗔又叮嘱的,李红岩倒是没有二话,连连点头应着的。
对大哥大嫂,她这个暴脾气也没什么意见的,人家上孝敬老的,下爱护弟妹们,没得。
看过老爹和妹子都没啥事儿了,李红旗也完放松下来,脱了鞋上炕,拉着妹话。问她考大的事儿,又问以后是不是都能考大了这些。
一听她这么问,李红岩就知道,她是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了,就笑道:“看眼下的形势,应该是来好。大姐你看着吧,今年恢复了高考,明年上的都能多不少。”
这时候,城乡的差距还是非常巨大的,农民们一年到头种地,累死累活,汗珠子掉下来摔八瓣儿,到头来也只能吃粗粮、吃地瓜这些,勉强糊弄个温饱。家里劳力少的、有病人的,一年下来都挣不够口粮,就只能挖野菜、采地瓜叶这些添补,虽然没有困难时期那么严重,但肯定是挨饿的。
可城里人呢,不管有没有工作,都有供应粮。有工作就按月发工资、发各种票券,连洗澡券、理发券都发,过年过节还发福利,肉、蛋、鱼……基上都是吃细粮,细粮不够,还能用工资买高价粮贴补,十天半月就能吃一回肉……工作轻松,生活水平又强许多,也难怪农村里人人都羡慕城里人,但凡有一点儿机会,就想着能进城当工人挣工资吃供应粮去。
李红旗听得心动,想起自家三个孩子,又难免皱眉头:“我们三儿还,看着还挺乖的,老大老二,一个比一个皮,天天钻鸡窝、捅老鼠洞的,看着也不像是读书的样子啊!”
李红岩笑:“淘子都差不多,你和我姐夫也都识字儿,就买些人书啥的,每天给他们念一念,讲讲故事,先培养他们念书的习惯,等他们上,就不会坐不住,习自然就比别的孩子快。”
着,她把自己炕柜上放的人书和画报啥的拿下来两,递给大姐:“这两你先拿回去,每天睡觉前念念,慢慢培养。”
大姐李红旗没上过,但是上过大半年的识字班,简单的字认识一些。
李红岩把画报递给她以后,她就随手打开来看,这一看就有些泄气:“唉,这十个字里,倒有三四个不认识的。你姐夫也白瞎,还不如我呢。”
李红岩就安慰她,让她别着急,又挨着她,念一遍,再讲一遍,李红旗看来是真上了心,竟然得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着。
因为他们夫妻俩还要早晚赶回去,韩玉玲带着江艾兰就提前摆了饭。因为姐姐姐夫来了,由大哥陪着姐夫在堂屋里吃,嫂子们和大姐带着孩子就都到了李红岩这屋的炕上,一起吃饭。
吃着饭,又起孩子识字的事儿来了,韩玉玲看了李红岩一眼,笑着道:“你回家问问亲家婶子,要是婶子舍得,就把孩子送过来,红岩考上,也要过完十五以后才走呢,这段日子正好拉着她给咱们看孩子……”
李红岩之前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没好意思,毕竟有两个嫂子,她胡乱招揽姐姐家的孩子来,容易引矛盾。
见大嫂主动这么,二嫂也随声附和,并不反对,李红岩自然高兴。这几年,村里日子好过起来,很多孩子放了假会住姥娘家,一住十天半个月的。
李红旗自然就更高兴,连连向嫂子和弟媳妇道谢,又道:“我得回家和他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就看着三个孙子,一个个都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就怕离开太长了,老太太舍不得。”
话虽这么,李红旗却知道自家婆婆没有不肯的,孩子上的事儿,还是婆婆提醒的呢。那老太太别看天天乐呵呵的,有孙万事足,但心里最明白不过了。看她心急火燎地往娘家赶,还提醒她别冒撞,回家先看看情形,再问一问,弄清楚了再发话呢。
还,红岩能考上大可是容易的,指定见天念书习呢,哪里有那些闲工夫这个那个的,肯定是谣言呢!事实证明,老太太得都对。
吃过饭,韩玉玲和江艾兰把自家收的花生,挂在墙上的蜜地瓜给大姑子各装了一袋子,又拿了五斤棉花,让她回去给三个孩子做棉衣。李红旗也不推辞,辞过娘家众人,又做上丈夫赶得骡车,风风火火走了。
回来,韩玉玲就拿了一些点心和一包毛线送到李红岩屋里来。
大姐夫赶车给人家运货,经常跑县城、跑市里,能买些当地没有的西。
韩玉玲又道:“红旗还给拿了两匹残次布和两斤毛线来,布我给了咱娘,让咱娘安置,毛线,娘让你看着织件毛衣,要是过了年去上,就得置办点儿衣裳,不能再跟家里一样了。”
李红岩一看是藏蓝色的混纺毛线,也就没推托,爽快地接了过来。
竟大嫂这么一提醒,她倒是知道自己可以干点儿啥了。
郑玉书寄来的两斤毛线还没动呢,她就暂时不给别人了。这两斤藏蓝色的毛线,就给爹和大哥二哥各织一件毛背心吧。两斤线,织毛衣肯定不够分的,织背心刚刚好,开了春,套在衬衣外边穿……他们老李家基因好,男人都是高个子,肩宽腰直,穿衣服特别好看。
打发走了大姐和姐夫,没想到,一家人洗洗都准备睡下了,突突突的拖拉机响,二哥李新社听了信儿,从河工工地上连夜赶回来了。
进门看见老爹好端端地躺在炕上,二十好几的大男人,扑上去就哭开了。
他在工地听见传言,自己老爹气得当场吐血三升,抬回家就不行了……给他吓得,一路上拖拉机开出了大解放的速度。
哭了一回,李新社心中的恐惧散去,才擦着眼问事情的前因后果,被大哥李新国揪起来,连推带搡地撵回他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回屋后,自然有江艾兰给他。虽江艾兰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总的来,心地还算不坏,有啥啥,不会无中生有。有她给老二,谁都不担心。
第二天李红岩吃早饭,哥挑帘子进来,上上下下端详了妹妹一阵子,问:“你觉得咋样了,没事儿了吧?”
李红岩连忙扯扯嘴角笑道:“没事儿了。”
李新社就上前给了妹妹一个脑瓜崩,气哼哼道:“来就不怪你,你是跟着凑啥热闹,还长事了,还去跳冰窟窿?”
“二哥,我只是意外……”
“意外?你安安稳稳待在家里,能有意外?下着个雪,还大半夜的,你跑到冰面上去干嘛……”
“二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李红岩连忙端正态度,老老实实认错。
“看着挺聪明,能考上大也明确实不笨,我还天天给我那些兄弟们显摆呢,我家妹可能去上大,当大生了,没想到,回头就被啪啪打脸。你这样,就是考上大,也是大生里的笨蛋!”李新社看来是真的气坏了,不易不挠地教训了一大通。
自从出了事儿,老爹老娘是呲了她几句,可并没有这么教训她,大哥大嫂二嫂也没有,李红岩一直自己愧疚难受呢,被李新社这么噼里啪啦一通骂,反而一下子想开了。
是啊,她确实错了,爹娘骂一句、打一巴掌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接受不了,还跑去冰面上……出溜到冰窟窿里也是活该!
她老老实实认错,并无比真诚地保证,以后再不会犯浑了!让哥哥嫂子们和爹娘监督,以观后效!
李新社骂了一顿,见妹妹认错态度不错,也保证不再犯同类错误,这才勉强哼了一声。
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搪瓷缸子递过来:“我们工地劳动竞赛发的。”
完,不等李红岩回话,就挑了帘子,匆匆走了。他还要赶在开工前回工地呢。
李红岩看着不太大的搪瓷缸子,突然,鼻子有些发酸。
二哥每天开着拖拉机在河工工地上劳动,虽开拖拉机比挖土、推土的轻快些,但毕竟是寒冬腊月地在野外作业,刚才,他递搪瓷缸子过来的时候,李红岩看见二哥手背上生了冻疮,紫红色的大疙瘩……这大冬天的还不太难受,等过完年,天暖和了,得天天痒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