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檬这些天放了假,却觉得比上课时还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应酬于各色人等之间,心累。来到农家院,躺在平整的大炕上,两侧是孩子们平稳的呼吸声,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情绪,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再睁开眼,房间内的光线已经暗下来,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她甚至能够闻到,有淡淡的柴禾燃烧和饭菜香气传过来。呀,睡过头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张檬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李红岩的家人,就听得有好几个孩子的脚步声跑进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话声也随即响起来。
“大妗子,看我们逮的鱼。”
“还有莲蓬和荷叶!姨,给我们做荷叶饭!”
“姑了,哪吒是莲蓬和荷叶变成的,吃了这个,我们也能像哪吒那么厉害!”
“哪吒才不厉害,孙悟空最厉害!”
“哪吒厉害,哪吒能打得海龙王跪地求饶,孙悟空能吗?”
“哪吒厉害……姑!”
“孙悟空厉害……姨!”
张檬被孩子们了不起的歪楼神给逗笑了,起身,对着镜子胡噜胡噜头发,抹了抹脸颊上睡觉压出的印子,嘿嘿一笑,走了出去。
李红岩正被几个萝卜头拉着当评判,哪吒和孙悟空哪个厉害,抬眼看见睡饱了,一扫疲倦憔悴,重新变得神十足的张檬,笑笑道:“哪吒和孙悟空哪个更厉害呢?这个问题,咱们留到晚上讲故事的时间回答。好了,大奎和卫民的衣裳湿了,赶紧去换了,穿着湿衣裳感冒了,就没办法一起出去玩儿了。”
又让卫和雨拿军棋和跳棋出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儿,李红岩这才得以脱身过来招呼张檬。
“还真逮了不少鱼啊!”张檬看着半盆鱼,兴致勃勃地问。
起来,她时候也算淘气的,不比子们差,扔石子儿、挖沙子、爬树、上墙……但是真的没有亲自下水捉过鱼。爷爷倒是喜欢去钓鱼,但又要安静坐着,又不能话不能动,她才没那个耐心。
李红岩就笑:“大哥在渠里下了粘,我领着孩子们去洗澡,顺路把上粘的鱼摘下来就好,都是这种鱼,没有大的。想打大鱼得去深水里撒,那个需要技术和力气,缺一不可。”
李红岩邀请张檬一起洗鱼,张檬正要咬牙答应,却被二姐给抢了活儿:“行了,行了,你们俩去一边儿玩去吧,这么多人,不用你俩下手。”不容分地把两个人推开,自己开始动手收拾鱼。
李红岩和张檬对视一眼,无奈地一笑,拎了个篮子,带着张檬去园子里采摘。雨和茉茉一看都要跟上,李红岩再看其他几个孩子都抬头看过来,就一挥手,所有人都跟上,于是两人行变成了大部队出征,李红岩起个头,孩子们排着队,唱着军歌,有模似样地往菜园子进发。
紫莹莹的茄子,翠绿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还有一片甜瓜。西瓜是不在菜园子里种的,那西爬秧子占地,地块结瓜很少,而且,口感也一般不好。
李红岩招呼张檬动手择菜:“你想吃啥摘啥,心点儿,黄瓜和茄子都有刺儿……”
她的话还未完,张檬就被茄子把上的刺给扎了手,哎呀一声。
雨恰好跟在她身边,凑过来看了一眼,替她把刺儿摘了,又动手给她示范:“檬檬姨,你用手托着茄子,这么一托一拧,就摘下来了,不会扎手。”
张檬微微有些脸红,但看着姑娘略带害羞的认真的脸,她还是连忙端正神色,认真习,很快就掌握了择菜的窍门,乐得见牙不见眼地和雨分享:“看,我摘得这个黄瓜大不大?”
雨懵,卫民口无遮拦地笑成一团:“姑,姑,你快看,檬檬姑把奶奶留的黄瓜种给摘了!”
不管如何,择菜分队的收获还是很丰富的,一篮子满满登登,黄瓜、西红柿、甜瓜为主,还有两个紫莹莹的茄子,一把青色红色的辣椒,还有李红岩喜欢吃的,挑着比较密集的地薅的一把萝卜苗儿……
摘了菜,也不回家,就看孩子们抬着菜篮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河边的大青石上,把一样一样青嫩鲜亮的蔬菜在河水里清洗干净,把篮子也洗一遍,装好,抬起来一起回家。
看着河水清凌凌的,张檬就问:“这河水看着挺干净的,有没有人在里边洗澡?”
李红岩就笑:“这边不让人下水的,也不会带着牛羊过来喝水,洗澡和饮牛马都去边和西南的河塘里,有些人原来爱去水边洗衣服,自从种了莲藕、养了鱼,也不允许了。”
一行人回到家,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的一个篮子,孩子们跑过去一看,一个个欢呼起来:“枣子!”“枣儿!”
李红岩也跟着过去探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了:“看着好像是陈二哥家的枣子啊?”
大嫂正好把刚出锅的大馒头端上来,笑着道:“可不是咋的,向阳还记得你爱吃枣,特特地打了让金昌叔拎到卫生室,结果你没去,金昌叔就让人给捎过来的。”
没想到一篮子枣,来历还颇有些曲折,李红岩就笑:“真是难为向阳哥记着。”
二嫂江艾兰也在旁边搭话:“那孩子看着闷声不话,其实是个心里有数的。那个姓钱的知青没福气,不知道珍惜这么好的孩子,非得回城,嫁给一个快四十的半截老头儿,给人当便宜后娘去,真是的!”
大嫂韩玉玲扯了扯江艾兰,对李红岩略带尴尬地笑笑,拉着她回厨房去了。
李红岩倒没觉得二嫂得有什么不对,虽然有些口无遮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于是笑道:“知青在村里,好些已经结婚生子了,一回城,离婚的离婚,跑路的跑路,闹腾出不少事儿。我们村还算好的。”
唯二两个和知青谈恋爱的,就是陈向阳和她。
结果,钱云萍撇下筹备结婚的陈向阳,回城给人当后妈;郑玉书……考上京城大。
之前一直暑假回来的郑玉书,暑假前来了一封信向她道歉,教授临时有任务交给他,让他暑假完成,他恐怕整个暑假都没办法脱身回来。他在信中再三保证,完成教授交给的任务,只要有时间,他就一定回来。暑假万一不行,他寒假也一定回来。无论如何,他父亲还在建宁,过年老教授总要放人让他回家过年的。
从最初的甜蜜、期待,到现在看到这些的几近麻木,李红岩只是回信安慰他,好好习,认真完成教授交给的任务。至于回来不回来,她一个字没提。因为,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她和郑玉书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短暂的交集之后,正在走远。
垂下头,将涌上心头的种种滋味掩下,再抬起眼,李红岩对张檬笑笑,拎着那篮子枣道:“他们家的枣子是我们村里最好吃的,我去洗洗。”
雨和卫立刻要跟上,却被张檬出声叫住:“你们姑,你们数数都能数到二十了,我不相信……那你们数给我听好不好?”
一群毛头被张檬叫住,无比乖巧地自己搬了板凳排排坐,然后一个挨一个站起来,数数给张檬听。
张檬点名从最的茉茉开始,丫头前1个数字很溜,过了1就开始有些磕巴,不过,到底还是数到了4。张檬大大地夸奖了她一句,并摸了一块糖做奖励。之后是石头、大业……还真是都过了,石头是最差的,也数到了1。
李红岩拎着篮子走到河边,天色已近黄昏,又色的霞光从天边铺展过来,映在水面,格外瑰丽漂亮。
把盛满枣子的筐子放在水中,任清清的河水透过筐子的缝隙,轻柔地冲刷着筐子里红的绿的宝石一般的枣子。水面倒影的五云霞破碎成点点珠翠,随着水面的波纹荡漾开去,溢鎏金。
李红岩蹲下来,伸一只手进筐子,轻轻搅动水波,让每一颗枣子都在这清波之中欢快地跳跃,有圆圆的枣树叶子随着水漂出来,一路随波逐流,渐渐漂远,李红岩心底的种种,也仿佛被清冽的河水荡涤着,冲刷去心忧和烦恼,只剩下一片平和喜乐。
等李红岩回到家,家里又多了两篓子海货,鲜鱼、对虾,还有大半篓子张牙舞爪的大螃蟹。
看见李红岩一进门,卫民和石头就跑过来,一边一个拉着她去看螃蟹。
卫给她解释:“叔送过来的。”
不用他,其实李红岩已经知道了,只是看着两篓子海货有些懵,卫看着她一脸呆愣,就以为她不知道是谁呢。
正好赵春芝拎着个大盆过来,李红岩就声问:“陈二哥给送了这么多西来……没事儿吧?”毕竟两家子已经有了芥蒂,陈这么大手笔地往这里送西,弄不好要让旁人闲话,老李家贪图人家的西呢。
赵春芝倒是笑的没有负担,一脸轻松道:“这没啥,你二哥之前出去,有什么西,也送给金昌叔一些,他们哥俩来就好,如今在一处工作,更是跟亲兄弟没差的。”
“那就好。”李红岩也放松下来,眼见着赵春芝拿篮子装了些海货,就连忙接过来。
果然,赵春芝挑拣了一些西,给红岩二叔和交好的几家邻居送去。村子里就这样,谁家有点儿好西,都是家一碗、西家一瓢的分送一圈子。
张檬觉得这个风俗好玩,也跟着李红岩一起出门,那群萝卜头儿,倒是更热衷看新奇的海洋生物,没有跟上来。
出了大门,张檬微笑着道:“看来,你这个陈二哥是真的挺好,待你比亲妹妹还好了。”
李红岩已经被亲娘安抚了,这会儿心里没有压力,话也轻松:“陈家就俩儿子,包括叔叔伯伯家里,也只有一个姐姐,陈二哥是真没有亲妹妹。”
张檬瞥她一眼,斟酌着道:“你二哥都有孩子了,陈二哥也快结婚了吧?”
李红岩一听这话,叹了口气道:“这事儿起来,还牵扯到陈大哥,之前和一个女知青确定了关系,都要准备结婚了,女知青回了城……我们当地有风俗,没有特殊情况,弟弟不好过哥哥去,所以,陈大哥不结婚,陈二哥也只能等着了。不过啊,陈二哥人好,如今又有了这么好的工作,不愁找媳妇儿的,咱们不用替他操心。”
张檬恨不能拍这个傻丫头一巴掌,心里骂,我和他又不熟,我犯得着替他操心吗,我是替你操心啊!
两人端着海货去了李二叔和几个邻居家,张檬也算见识了一下风俗人情。家家户户接了她们送的海货,都会拿一点自己的西压筐子(碗、盘子),送西的容器不兴空着回来的。
于是,她们收获了十几个鸡蛋,一把糖,一碗芝麻盐,还有二婶子给卫华做的虎头枕头,给李红岩绣的插花鞋垫子,把张檬稀罕的不行,看着这些配色艳丽、构图拙朴的手工品,有趣又可爱。
海货有赵春芝带着两个儿媳妇做,因为足够新鲜,鱼剖干净之后,撒一点点盐,把姜丝葱丝塞肚子里,然后和虾、螃蟹一起上锅蒸,蒸熟之后,就这么直接吃,原汁原味,鲜美异常,还神奇的不腥,又给了张檬一个意外的惊喜。
吃过饭,大家围在院子的桌子旁拉呱、吃枣子。陈家的枣子好吃,得到了包括张檬在内的一致好评。
李红岩特意找了个大号的罐头瓶子,把洗干净的枣子摊晾干水分后,用高度白酒滚过,放进罐头瓶子密封存放。
鲜枣子好吃,但存放不易,所以,到了冬天,就只能吃干枣子。用酒滚过的枣子密封之后,经过一定时间的存放,枣子的果肉会熟化,生出一种混合着酒香的甘美滋味儿,这种枣子,俗称醉枣。
张檬来了,李新国就把李红岩找来做实验的鸡和猪都接手了,安排了其他人照料。而且,依据妹妹的做法,就把场院这边扩展开,作为养殖场的隔离区,以后有生病的禽畜,都及时挪到这边来饲养、治疗。没想到,这会儿不太起眼的一个决定,后来发展成了周边几个县的禽畜疾病治疗中心,甚至,请了大里的教授做专业指导,招聘了专业大生来工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场院里做实验的鸡和猪经过三四天的治疗,就不太严重的病情都好转了许多,进食、活动都比较正常了,李红岩就把它们又送回各家,结束了自己的药效试验,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各家各户和养殖场的饲养员,由他们每天把挖来的药材掺在饲料中饲喂,不断地注意禽畜的状况,有什么变化,再做药的调整。
李红岩一直保持着校的作息,张檬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两个人仍旧一早起来,出去晨跑、练口语,不同的是,场地由校的操场临时换成了村外的田间路,身后还跟了一群大大的萝卜头。
她们带着孩子们跑步,李红岩教孩子们背诵古诗,张檬则教孩子们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孩子们表现好,她们俩还会讲个故事做奖励。
吃过早饭,孩子们要在家里边玩边习,写字、算术、背诵古诗词,穿插着讲故事、做游戏。吃过午饭,统一午睡,然后让孩子们下棋活动,傍晚时间,再带孩子们出门,去旁边的河里洗澡、玩水,帮她一起剜菜、采药,回来吃晚饭,吃过晚饭,天色还不太黑,李红岩就放孩子们出去玩儿,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捉迷藏、丢沙包、攻山头、捉汉奸……玩得一个个不喊不知道回家的。
这样的田园早教生活,愉快放松,美好宁静。
隔了两天,常新生带着媳妇儿抱着最的女儿来了。
常新生长的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络腮胡子,标准的糙汉形象,但是媳妇儿却是个俊俏的,抱在怀里,只有四个多月的闺女,更是白白嫩嫩,又可爱又漂亮,还特别乖巧,不论哪个抱,都用黑亮黑亮的眼珠儿猛瞅,瞅一阵子,就咧着嘴儿笑。不像大哥家的三子卫华,还不到两个月,天天就埋头大睡,还不好玩儿。
考试时短暂的相遇,因为常新生和李新国两个人投脾气,走动得很自然,隔了几个月再见面,也并不觉得生疏。这一次常新生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过来,也有进一步加深两家关系的意思,奔着通家之好去呢。
常新生的媳妇儿虽然没考大,但也是上过初中,读书识字的人。看着李家的孩子们看书、讲故事、下棋,她也颇有些意动,主动问起孩子的教育启蒙,大嫂韩玉玲和二嫂江艾兰就把姑子李红岩供了出去,李红岩也不推却,就把自己摸索的给孩子们早教启蒙的事情简单了一下,常新生媳妇就寻思着,回家自己也去买书、买这些益智的游戏工具,把孩子的教育抓起来。
倒是常新生疼媳妇儿,开导她:“你一个人在家,带着四个孩子,还要种地挣工分,哪里还有力捣鼓这些。你别心急,等我毕了业,参加了工作,就有功夫教孩子们了。”
他媳妇却道:“等你毕业,孩子们也大了,这几年就白耽误了。没事儿,我能张罗过来,你不用管。”
常新生过来走动,李家人和李红岩都很欢迎,但是没想到,隔了一天,省大的老乡聂晨竟然意外到访。
李红岩看到生的玉树临风,笑的一脸灿烂的聂晨站在自己面前,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老乡聚会时见过这人一次,再也没有联系的,咋就突然跑到她家里来了?
人是靳玲带过来的,看着李红岩愣怔怔的,也不招呼的样子,靳玲尴尬地笑着道:“红岩,这人是你在大的同,我正好过来,就带他们一起来了。是不是你根不认识?你要是不认识,我就……”
李红岩回过神,目光从一直含笑而立,并不开口辩解,满是自信从容的脸上转开,止住靳玲道:“不,我认识。”
着,她重新转向聂晨,扬起一抹微笑道:“实在是没想到聂同过来,意外之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不是故意怠慢,聂同不要怪罪才好。”
张檬是见过聂晨的,不过是知道个大概身份,具体姓名、性格什么的都不了解。不过,看他来到这农家院,还穿着白色的运动球衣,白色的运动鞋,与这拙朴的农家院格格不入的样子,心里就莫名地多了一层厌恶。
嫌弃农村你就不来,一脸嫌弃却大老远蹭过来,算怎么回事?脑袋被驴踢了吧!
半晌午功夫,两个嫂子都去地里上工了,只有赵春芝留在家里做饭,照看卫华和一群孩子,听闺女是同,连忙出来招呼:“红岩,招呼你同屋里坐,我去烧水。”
李红岩笑着挡住热情招呼客人的老娘,低声道:“娘,你看着卫华吧,家伙会翻身了,可别让他从炕上骨碌下来摔着,我烧水就行。”
单独烧水,大灶也不费事,生了火,塞上几根树枝,并不用人在灶前盯着。当然,这也要常年烧火有数的才行,烧火技术不过关的,要么火烧不旺,要么火太大熬干了锅,都是有可能的。
临近九月份,处暑都过了,天气转凉,即便太阳很大,阴凉里也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李红岩挡回老娘,打发卫为民搬了几个板凳过来,放在院中的大树底下,招呼聂晨和一同前来的男生坐。
靳玲这时自告奋勇:“红岩,你陪同话,我帮你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