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你听没,人老李家闺女要上京城啦!”
“俺娘,真假啊?上京城,那不是能见着领导人啦?”
农村人没出过门儿,最远可能只是到过公社赶集,连县城也没去过,心里只知道京城里住着领导人,却不知道,不是每个进京的人都能见到的。哦,不,是绝大多数人都见不上。
这个消息风一般传遍整个李家,又传向屋子和王家屋子,甚至四邻八村。于是,李红岩又被乡邻们当成吉祥物围观了。
她受不了这种喧闹,借口去看二姐三姐,回家第二天一早,就骑了自行车离家了。
可惜,她想象的太简单了,能考上京城的大,去京城上的消息,在偏僻闭塞的乡村里,走到哪里都属于核弹般的新闻,于是,她走一个地被围观一次,不过是地点变了、围观人群变了。
到大姐家看到陆陆续续赶来的参观的人,她就悟了,却也不好甩手就走,毕竟还要顾忌大姐的婆家那些人的面子,不过,她心里做了决定,还是不去二姐家了。
她算是想明白了,这种情况,她走的地多,只能重复被人围观,根不可能找到清净,除非现在就离开家。
于是,捎了口信给二姐,让她把孩子送回来,李红岩就借口教孩子们认字,把自己和孩子们关在里间,玩游戏、读书、写字、讲故事,那些来围观的人,也不好进去打扰,顶多透过玻璃窗看一眼。
虽然还是要盯着无数目光的扫描,但总算不用强撑着笑脸寒暄应对了,李红岩已经很满足了。
腊月廿三,陈家老大终于把电搬了回来。
王秋萍看着摆在柜子上的盒子,昏花的眼睛都重新变得晶亮,一脸喜气压也压不住,手里拿着她自己的擦脸毛巾,擦擦电视机周边的柜子面、柜子壁,就是不敢碰电视机,满脸心翼翼的。
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朵花儿来,着急地催自家大儿子:“几点才有节目啊?”
听收音机要按时间的,时间不到,没有节目,天天陪着老头子听收音机,这一点见识王秋萍还是有的。
陈正拿了一根长杆子在做电视天线,听到老娘发问,头也没抬道:“电视机还得配天线,没有天线收不到节目。”
王秋萍听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什么是天线,也不知道什么是信号,就知道现在还看不了,再回头看闪闪放光的电视机,不免有些悻悻的。她还想着回屋子叫亭娘她们都来见识见识好西呢。
年前,终于整个南陈村都通了电,但是,屋子那边副业不行,出电线杆电线这些费用已经很肉疼了,电是通了,却大部分人家都只买那种最瓦数的灯泡,为了省钱,厨房、厕所这些地,甚至连电线都不扯,更不用按灯泡了。电线、灯口、灯泡再加电费,哪一样不得花钱啊!
她都想好那些人来了怎么了,心里高兴脸上却还得装作漫不经心才行,一两句淡话,不就是个日国来的电视机嘛,不就是县城里都没几台嘛,不就是六百多块钱买的嘛,如此种种,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不下几十条……亭娘那些人肯定羡慕的不行,可,为什么,看个电视机还要装什么天线啊!?
王秋萍这边满心懊丧着,就听陈金昌道:“就这么弯几下子就能当天线?能不能行啊?”
陈向阳没啥底气的回答:“画的图就是这样啊,不能不行吧!”
陈金昌:“……”
王秋萍:“……”原来,大儿子根不知道咋捣鼓?那她今天肯定没办法显摆电视机了,哎,她还是赶紧跑一趟,不能让那些人过来了。万一过来,家里的电视机却不能看,多丢脸啊!
王秋萍的行动力一向挺强的,想到了就去做,把她的擦脸毛巾洗一洗晾上,匆匆出了门。
从李家往屋子去,必须经过老李家门口,与往日她躲着避着不同,今天她经过老李家门口的时候,挺胸抬头,一脸的骄傲:老李家盖了大房子又如何?她儿子们了,过了年就给她盖洋楼!
这不,如今他们家的色电视机都买回来,老李家有吗?别带色(shai)儿的,就连个不带色(shai)儿的也没有啊!
王秋萍目不斜视地都要走过去了,却听有人从李家大门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感叹:“哎娘耶,瞧瞧人家老李家这日子,闺女要进京念书就不了,如今连电视都看上了,你,那么个西,怎么就能藏下那么多西啊,有山有水有人的,我好几回想过去瞅瞅,那些西都藏在哪里,可就是没好意思……”
“哎娘,他婶子你可真能逗笑儿,那么个西,别山山水水,就是人也装不下啊,我给你哈,我可是听见他们家红岩了,那西和咱们见过的戏匣子一样儿的,都是啥信号发过来,戏匣子只能听声儿,这个则是连影儿也看见了,比那个更科一点罢咧。”
来都走过去的王秋萍,突然走不动了,她愣在那里,很有些不敢置信:老李家也买了电视了?怎么听着,好像还能看了?难道他们家不需要装天线吗?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又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王秋萍不想让人看见她站在老李家大门口,一闪身,躲到了大门口一侧的阴影里。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她又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衣裳,往暗影里一躲,还真不咋显眼了,不细看不会发现有人。
她刚躲好,就听到脚步声从门里走出来,李红岩送了陈出来,笑着向他道谢:“我娘都做好饭了,还特意炒了两个好菜,陈二哥,吃了再回去多好。”
陈看着晕黄的灯光下,漂亮的仿佛笼罩了一层柔光的女孩子,心中的苦涩却发浓重。他心爱的女孩儿走远,走高,终于走到了他只能仰望的高度。
他为她欢喜,但更多的是望之不及、爱之不得的苦涩、失望……甚至,渐渐变成了绝望。他仍旧心心念念着她,恨不能多看一眼,多近一分……但是,看了、近了,却明确地知道,不可企及,那种隐隐地撕裂滋味儿,太痛苦,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事、出什么话伤害了她。
之前,他还想着心力地对她好,不求回报,但真的到了绝望的边缘,他才发现,连对她好都来心虚、气短,他怕自己的好,给她带了困扰,更怕自己的言行,让人误会了,再次伤害到她。
所以,他破天荒地没去接她,之后也没有见她,知道电视到了货,需要安装天线,李新社出车回不来,他只能把早就装好的电视天线送过来,给李家装好,并把电视信号调好,然后,就匆匆告辞。哪怕李大河赵春芝挽留,李红岩亲口留饭,他都不敢多做停留,坚决辞了出来。
他不敢抬头看她,却不舍得转身,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她穿了家里做的手工布鞋,半旧的,却并不土气,反而秀气质朴。她要是穿上他买的皮靴会更好看吧?可惜,他从没见她穿过。
“不了,我还要家去看看,大哥没见过,不一定能弄出来!”
见他这么,李红岩不再勉强,目送他离开,才转身回屋里去了。
有了电视机这种新鲜事务,乡邻村民们终于不再逮着她看稀奇了。
电视机就放在堂屋一角的高低柜上,的14英吋电,正播放新闻,表情肃穆穿着中山装的播音员坐播音,然后是首都各界喜迎春节的镜头,有加紧生产的,有救死扶伤的,有春节期间也没办法回家团圆的……当然,也有普通老百姓贴春联、挂灯笼、买年货的镜头。
看着标志性的广场和大门在画面中一闪而过,屋里的人都叫起来:那是京城啊!京城的楼真高、车真多啊!
李红岩站在屋门口往里一看,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人,还有人听到消息不断地往这边来,她眼风扫过,就看见有人进不去门,甚至趴到新房的窗台上,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了……
这样不行,人再多,别自家人的活动受限,只怕家具、门窗、甚至屋檐下摆的几口大缸,也要惨遭厄运了。
她瞅个人缝儿,好不容易挤进去,找着自家大哥,把自己的担心了,李新国也正想这事儿呢,一寻思就很快做出决定,把电视机搬到门外,让人都去院子里看电视,那样,至少房间里不这么拥挤,自家被闹腾的,连晚饭还没吃上呢。
拿好了主意,实施起来其实简单,李新国一吆喝,好几个伙子过来帮忙,抬桌子,搬椅子,李新国抱着电视机走出来,看桌子在窗前放好了,就把电视机放下,然后,把天线和电线从窗缝里顺进去,再打开开关,刚才那个脸盘的播音员又出来了。
原在屋里的人早就出来占位置了,李家的板凳椅子有限,自家还要坐呢,离得近的飞奔回自家拿板凳,也有就地一蹲,一会儿也不舍得离开的,又有人听到消息赶过来……李家人自顾自在屋里摆饭吃饭,摆饭的功夫,十间房子的大院子里,已经被人挤满了,塞地满满腾腾的,四围院墙上都坐满了人,院墙外的树上也有人,李大河吃饭快,吃完了搬个板凳出来看会儿电视,吆嚯,一抬头看见一个青年往倒座屋顶是爬呢!
“屋顶上哪能上人啊?瓦片儿都踩破了!”李大河才不当队长几年啊,当年吆喝人的威势还在呢,一声吆喝,两个青年差点儿从屋顶上滚下来。
李新国紧跟着出来,看着脸色不好的老爹,扶着他到电视机前坐下看电视,这些事儿他去管,李大河那年气得大病一场,身子骨明显不如从前,林廷辉可是叮嘱了,再不能生气了,不然不定在厥过去就醒不了了。
李新国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把墙上的、树上的都撵下来,他们队的都怕他,别的队的青年却有些耍赖皮不想下来的,人太多,下来看不见啊!李新国就一嗓子吼过去:“不下来是吧,来人,往树上泼水!”
立刻就有年轻笑哈哈地提了水过来,作势要泼,树上的青年哪里还敢再赖皮啊,这数九寒天的,兜头被泼上一瓢凉水,那和钻冰窟窿差不多了吧!想一想都冷啊!
转了一圈,李新国回来,新闻也播完了,接下来电视里开始播放足球赛。
村里竖了两只篮球架,破破烂烂的,一些年轻人有时候还去打会儿球。但足球这西普及度还不够,村里根没见过,连李新国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就看一群人儿在一片大场子上追着一只皮球跑,看半天都不一定碰一下子的……
最开始,村里人的关注点根不在比赛上,就看着那些黄发白皮儿、黑发黑皮儿的外国人惊讶了,还有人的头发是黄颜色的?有的是红色,哎哟,瞧瞧那个人黑的,真是跟炭头似的,比咱们村里最黑的大老黑也黑多了……
稀奇完了这个,渐渐就有人了:“照我,外国人的日子也过的不咋地啊,这么些大老爷们儿追着一个皮球跑,多买俩不完了吗!”
“多买什么多买,看着这么些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儿,正经活儿不干,玩什么皮球啊,这得多不过日子啊。不种地不干活儿的,吃啥喝啥?这些人都没老婆没孩子要养活吗?!”
后边这句豪言壮语是赵春芝的,那真是一脸的不理解、一脸的鄙夷。
李红岩听得差点儿笑死,连忙给老娘解释,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踢球,踢球也拿钱,而且,拿钱挺多呢。
“玩皮球也挣钱?比工人比当医生还挣钱?”旁边坐着的韩玉玲也惊讶了。
李红岩点点头:“这些人都是球星,他们的比赛按照输赢和进球算,赢了多少钱,进一个球多少钱,具体数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顶级球星的收入非常丰厚,一年几百万呢!”至于,欧洲国家的货币与国货币的汇率啥的,她就没了,多了反而更容易糊涂。
“几百万……嘶……”
“哎娘啊,那不得把屋子里都装满了啊……”
李红岩的科普,为身边人推开了一扇窗的时候,陈家那边,王秋萍却爆发了。
她拉着二儿子一边呜呜哭一边数落,李家那闺女明摆着撵不上了,你咋就不知道醒醒神儿,还往他家跑啥呢?看二儿子垂着脑袋不吭声,任她数落的样子,王秋萍又心疼上了,转了向开始骂老李家人不地道,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就是拖着你给他们家当牛做马的使唤,这是使唤傻子憨子呐。还有老李家那个闺女,二十好几了,也不婆家也不结婚,打扮的妖妖悄悄的,勾搭这个勾搭那个的,哄得青年晕头转向的……
“够啦!”陈一声低喝,立刻就让王秋萍住了嘴。
陈拖着他老娘回了家,把王秋萍往炕上一推,王秋萍根没有招架之力,坐在炕沿上,又惊又气地瞪着二儿子不出话来。
陈向阳和陈金昌爷俩刚刚把天线架起来,正在调试信号呢,见老二拖着王秋萍气咻咻进了屋,连忙追着进来。
陈向阳拉着陈,呵斥道:“老二,你干啥呢?她是咱娘!”
“我认得她是咱娘。她是亲娘,她想骂我就骂,想打也行,可她不该又发疯,在大街上骂李家,骂红岩……她做出那等事儿,人家都大仁大义地抬手放过了,还接纳咱们搬到这边来盖屋安家。她倒好,还不知悔改,居然还用那么肮脏的话骂人家……你是不是觉得,人家放过了你,就是软和好欺负啊?你也不看看,我爹为了给你打扫,给人家低三下四地赔情道歉,就差当众跪下给人磕头了……”
王秋萍缓过一些来,仍旧有些不服,嘟哝着反驳道:“我难道错了,明明他们家闺女不肯跟你,却还拉着你们爷仨使唤,他们才是黑了心……”
“你听听,你们听听!”陈都懒得和她计较了,丢下一句话,回头走进自己房间,将有限的行李收拾一下,骑上车子当夜回了县城,连晚饭都没吃。
来喜气迎面的陈金昌、陈向阳父子,也是面沉如水。
王秋萍追着二儿子喊了几句,没能把二儿子喊住,再对上这爷俩怒气冲冲的目光,撇了撇嘴,趴在炕上呜呜哭开了。
陈金昌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脸灰败地,佝偻着身子吧嗒吧嗒抽了几袋旱烟,然后,一咬牙道:“你也别哭了,既然你看不惯老李家,那收拾收拾西,明儿一早,我就陪着你回老宅子里去吧。省得,你天天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气闷。”
“当家的!”王秋萍惊呆了。
虽她厌弃老李家,但在新房子里住惯了,哪里还愿意回老宅里去……再了,大过年的,这边房子都收拾妥当了,那边的房子一年多没住了,估计灰都老厚了……咋住人啊!
但陈金昌显然是下了决心,就不容易质疑,更不容更改的。
他根不听王秋萍话,磕了磕烟袋锅子,抬脚走出去,吩咐大儿子帮忙收拾西,他们老两个搬回老宅子去住。
陈向阳张张嘴,到底不忍:“爹,那边的屋子一年多没住,房顶啥的都没检修,怕是漏风漏雨的,哪里就要搬回去了……李叔他们又不知道……”
他的意思是,老娘犯糊涂,李家又不知道,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搬回去,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儿子的招不得爹娘呐。
陈金昌不容置疑地抬抬手:“我想好了,就这么办吧。”
他算是对老婆子死了心了,这个糊涂蛋怎么也明白不过来了,与其在这里和李家比邻而居,不定哪天她一番糊涂,又做出啥事儿,那就不可收拾了。还不如趁早搬回去,离得远一点儿,两家子至少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老大的买卖可是人家闺女给出的主意;老二的买卖也脱不开李家孩子们的力合作,以后,俩孩子的日子想来好,李家兄弟姊妹可都是得力的伙伴,可不能让老婆子犯糊涂给搅和了。
陈向阳了解老爹的脾气,一不二惯了,拿定主意的事儿不容人反驳的。于是,只能跟着老爹一起,拉了辆地排车来,把行李家什儿收拾着装车。
前一天晚上,老李家看电视的人多,一直看到电视里没了节目,簌簌地下雪花了才不舍不愿地散了。老李家众人跟着熬到大半夜,早上起得就有点儿晚。
李大河是几十年的老习惯,又上了年纪,倒是照旧天蒙蒙亮就起,背了个粪筐出去遛弯儿,顺道捡粪,天色昏暗未亮的,却意外碰见了陈向阳陈金昌爷俩儿拖着地排车往屋子去。
他好奇问了一声,陈金昌脸色挺尴尬,干巴巴地笑着还是愿意回去住老房子,那边也通了电了,搬回去住也行了。
李大河当时想到的,就是陈家大儿媳妇要从县里回来过年了,陈队长这是怕他家的糊涂老婆子和儿媳妇儿闹出矛盾来不好看?
因为,陈向阳娶得是他们李家的闺女,李大河就觉得不得劲儿,这样子,好像是老家里教的闺女不孝公婆一样啊。
他朝着陈向阳就训上了:“向阳啊,你们夫妻俩是咋回事儿?前儿我还和庄老们你们夫妻俩懂事儿,盖了新房子知道把老的接过来一起住。这咋就糊涂上了?你也不看看,这眼瞅着就过年了,让你爹你娘住到老宅子里,你们两口住着新宅子大瓦房,不觉得亏心嘛?!”
“叔,不是我,红芝也是个好的,从结了婚,都没跟我娘红过脸儿……”陈向阳也是一肚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