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二人先前说了什么,随着徐芮来到花厅的钱奎面上满是喜色,连带着对天歌的态度,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眼见一派宾主尽欢,徐芮作为主家留客设宴,却见自打钱奎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的喻佐站起身来,带着一如既往的疏离与漠然开口:
“徐小姐的好意我等心领,只不过眼见便要年沐,今日核香的结果我等还得回去记录在册,制香司也还有一些事未处理完,只怕耽搁不得。”
徐芮不由看向旁边的钱奎:
“钱大人,您看这……”
钱奎闻弦知意,当即笑着看向喻佐:
“喻大人,既然徐小姐都已盛情邀请,咱们不妨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左右今日核香没有什么问题,登册也不过是随手一记的事情,驳了人小姑娘的面子,终归是不大好是吧?”
若是放在往日,按照喻佐的性子,定会多少给钱奎几分薄面,可是今日也不知怎得,喻佐却一改往日态度,冷眼一扫钱奎:
“钱大人若是觉得不大好,那便自己留下来用饭好了。我先回制香司了,若是遇到师父问起,还请钱大人原谅我寻不到由头替你圆过去。”
说完这话,喻佐也不管钱奎面色如何,竟是一甩袖径直往外走走去了。
徐芮面露为难与怯怯之色:
“钱大人,喻大人这……可是小女今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惹得喻大人心生不满了?”
说着徐芮看向天歌:“林花师,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
天歌闻言一摊手:
“方才搀扶喻大人进来之后,大人说要一个人歇息片刻,我便一直守在院子里,以防大人有什么吩咐。及至方才大人传唤,我这才进来,话都没说上两句,您二位就回来了。这一切都有门口那丫头作证,我跟她都在院里杵着呢。”
“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芮面有焦灼,不由看向钱奎求助,“钱大人,您与喻大人共事多年,定然最了解喻大人,可是我们今日疏漏了什么,让喻大人不悦了?我们这……”
“徐小姐莫要着急。那姓喻的小子本就这么一个不讨喜的性子,阴晴不定的,鬼知道他又抽哪门子的风。”
冲着喻佐离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钱奎又道:
“徐小姐盛情邀请,钱某本不该拒绝,可如今既已成这样,今儿个这顿饭怕是吃不成了。不过徐小姐放心,方才钱某所应之事,定然不会食言,徐小姐且安心静待消息便是。”
“既如此,那小女子便再感激不过了。”徐芮一脸感激之色,说着伸手作请,“我送钱大人。”
天歌随着徐芮一道送钱奎出府,直至马车离去,喻佐也不曾再次露面人前。
眼见两辆马车转了个弯儿不见了,徐芮与天歌这才对视一眼,转身回了平时叙话的花室。
此刻花室当中,早有一人在候着,正是为了能让天歌送喻佐回花厅,一开始就称病不曾作陪的徐竖
——今日徐竖若是在场,那么怕是轮不到天歌与喻佐独处叙话。
见二人推门进来,徐竖当即迎上前来:
“怎样了?”
天歌看了徐芮一眼,后者当即受意率先开口:
“钱奎已经答应,若是徐记愿意拿出五千两银子,那么他愿意从中斡旋,为徐记与制香司牵线,助徐记盖过朱记一头,成为大周第一脂粉商。”
“没有犹豫?”徐竖问。
徐芮摇了摇头:“没有犹豫。”
听到这句话,徐竖看向徐芮和天歌二人,叹了口气。
作为在北地经商多年的老人,钱奎是怎么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
“此人虽爱财,但这么多年来能在方古那老狐狸下面稳坐副司正的位子,全在其从不会拂方古的逆鳞。他知道方古将制香司看得比命还重,所以就算再贪财,也不会冒着冲撞方古的风险。”
“如今他这般爽快应下此事,看来我们先前所料果真不假,制香司当真有以徐记做棋的打算。”
“喻佐不会答应的。”
说这话的人是天歌。
徐芮闻言一喜:“他答应帮我们了?”
天歌摇头:“没给准话,但却也没有拒绝。不过他这样的人,没有拒绝,便算是同意了。”
“之所以没有当场应下,我想,应该是不想受人胁迫。”
说到这里,天歌无奈一笑,“他觉得我在逼他在利用他,如今应该大为恼火。不过等他冷静下来,便会清楚,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一路辘辘,向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制香司上下皆知喻佐患有咳疾,所以安排给他的马车特地加厚了帘子,放了高围的小炭炉和汤媪。坐在里头,宛如春日温沐,浑不觉外头冬寒刺骨。
可此刻的喻佐静坐内里,却还是跟先前吹风受寒一般,咳嗽个不停,就连后头的钱奎也听得清楚,暗叹这病秧子怕是时日无多。
旁人不知为何,但喻佐却清楚自己缘何这般。
他是被气的。
是被那个林家小儿气的!
得亏他还觉得与那小子相见恨晚,甚至将他看做可论香技的挚友,谁知这小子竟然骗他!
从怀中摸出先前林府侍从递送拜帖时夹送的纸条,喻佐一个气恼便抬手将撕了个粉碎,丢进了车内小几上的小炭炉中。
随车的炭炉炭火本就微小,被他这么一丢,纸片燃烧之前先飘出几缕黑烟,呛得喻佐忙不迭撩开车帘,趴在窗口咳了起来。
车内闷热,车外干冷,帘子陡一打开,冷风便兜头吹来,将他吹了个透心凉,却也让他先前的郁闷气恼散了几分。
在窗口趴了一会儿,直到再次咳了起来,喻佐这才重新合上帘子,但脑海中却已是今日在徐记花坊发生的种种。
他之所以将核香的日子定在今天,是因为天歌在夹条中约他相见的便是今日。
他本以为此次相会依旧会如那日一般,会是两人坐论香道,却没成想师父知道此事之后,选了钱奎与他同行,甚至下了要让他结交徐记,并收纳为制香司所用的命令。
因着多了钱奎这个不定数,所以他提前择机会让人给天歌传了话,这才有了核香到一半装病,再由天歌送他去花厅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随那姓林的小子去了花厅,却哪里料到这小子……
喻佐袖中双手紧握成拳,然而没多久却还是松了开来,闭目长出一口气。
其实,这倒也算一件幸事吧?
对喻佐来说,他这一生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
其一,是在他人眼中授他香技,并对他给予厚望的现任制香司司正,他如今的师父,方古。
剩下的一个,则是一道生活不足半载,却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那个人,也是他的师父。
他的名字,叫归有荣。
只是在他心中,对这二人的态度,却是迥然相异。
初见归有荣的时候,他不过街边行乞的丐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就连上顿也有可能被人抢走的苦日子。
是归有荣的出现,让他得以温饱,得以启智,得以发现香道的神奇,自此踏上漫长却又奇妙的制香之路。
于他而言,归有荣是师,亦是父。
尽管这样相伴的日子,只有半载,可在之后十几年的漫长研香岁月里,却如同最初照射进他生活中的那道光,是他得以在黑暗中坚持的希望。
外人都道他是方古最疼爱的亲传弟子,可却没有人知道,这看似光鲜亮丽惹人艳羡的身份背后,是从未曾有过的信任,是防备怀疑与折磨。
从七岁开始,只要他稍一犯错,便会被关在制香司后院从不燃灯的屋子里。
那里没有窗户,没有光明,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磨牙啃木的老鼠,只有皮鞭冷水伺候。
人前,方古对他疼爱有加,关怀备至;可在人后,他承受着的却是无尽的谩骂与折磨。
在坐上副司正之位以前,他背上的鞭伤从未好过,每次碾花材时,后背的伤口都会被牵动生疼。
可他除了忍,别无他法。
他曾试着逃离,试着摆脱,试着如归有荣那般离开制香司,可毫无根基的少年又能去往何方?被追回之后,等待他的,只有更加漫无边际的辱骂与折磨。
他本以为当上副司正之后,便可以彻底脱离这样的日子,可谁曾想,逃离了鞭打的折磨,却挨不过毒药的浸漫。
也正是在那时,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归有荣想带他离开时说过的话:
“方古是个疯子,不能以常人来论。你是我的弟子,若我离开之后,他定不会善待于你。若你愿意,可跟我一道离去,往后虽清苦了些,但却不至受半分委屈。”
——是的,归有荣最初是劝他一起走的。
是他自己,不想再经历那般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想再餐风露宿三餐不继。
所以他选择了留在制香司。
本以为前途一片光明,可谁曾想等待他的却是一座魔窟。
一座掩盖在深深宫墙内,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色诡谲的黑暗之地。
只是当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方古对归有荣压抑多年的不满与嫉妒,悉数变本加厉的返还在他这个归有荣曾经的弟子身上。
他打小便表现出的制香天赋,以及从归有荣处学来的制香妙论,也被方古刻意压制,并不断否定批判。
在方古看来,要制出好香,唯有法古效祖,以古代先贤的制香方式来研制当今新香。
所以他但凡效仿归有荣那般,在制香时标新立异推陈出新,都会受到无尽的嘲讽与贬低,受到无尽的不屑与否定。
以至于,他曾经一度以为,带给自己这一切折磨的罪魁就是归有荣。
没有他带自己来到制香司,没有他收自己做徒弟,没有他与方古之间的嫌隙,自己何至于承受这些折磨?
可是后来他慢慢也明白了,其实这一切的错不在归有荣。
亦不在他自己。
真正错的,只有一人。
但是这又能如何呢?
曾经带给他惊艳、领他入门的大香师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无法摆脱制香司无法摆脱方古,而方古一直推崇并迫使他遵从的法古效祖的制香方式,亦在逐渐磨灭掉他对香道最后的期待与探知欲。
做香师,曾是他最为快活的事情,也是他毕生的愿景。
可是做这样的香师,却是对他的折磨与蹂躏。
直到那一日。
直到林神医送来那盒香,直到那新香在他手中经历诸般变化,让他赢过大金,在夜宴上大放异彩。
直到他见到那个研制出新香的少年。
曾经归有荣在他生命中点亮,后来差点因方古打压而熄灭的希望之烛,再次在遇见少年人时重新亮了起来。
心中早已归覆于尘埃的欢喜,在那一日重新雀跃。
只是他不曾料想到,在那之后,却还有另一桩欢欣之事等待着自己。
他是恨过归有荣的。
可当归家灭门的消息传入制香司,当他听到花室中方古状若癫狂的小声,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萦绕在心头的,除却那个当初在街头丐子的撕扯中救下自己的身影,便只剩下那人耐心授他香技时,传他香道时,护着他时,教导他时的音容笑貌。
如果说,生命中当有一束光,那么归有荣,便是他的光。
可是归氏灭门,那道曾经照亮过他的光,也就此彻底熄灭了。
人若无所求,这生命的长短,便也没了在乎的必要。
所以他明知方古给他的东西里渗着毒,却也再没了抗争的力气。
可是命运总喜捉弄凡俗。
归家竟然还有后人存活于世。
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位少女,喻佐缓缓睁开眼睛。
于情于理,因今日之约的欺骗,他都有道理生林家小子的气。
气他欺骗,气他要挟,气他就这么将归家后人带来上都不遮不掩。
可到了此刻,他却偏又气不起来。
没有那少年的妄为,他不会在看不到尽头的漫夜里,看到天光乍破泻下新的金光,也不会在多年残喘苟且中,重新燃起希望与雀跃。
不知怎的,喻佐脑海中忽而想起离开前听到的那句话:
“我住在祥云胡同第二道巷子第四家。这半年,欢迎喻兄随时上门。”
以往他制香,是因为制香能让他忘却烦忧,所以他恨方古,却感激制香司,也恰因此,在生命长短之上无有骐骥。
然到如今,他却忽又觉得,这一生或许不必如是颓丧不堪。
“云胡同第二道巷子第四家。”
念着这个地址,喻佐眉心的竖褶终于慢慢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