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辰时与胡承修这一前一后的到来,实在太过巧合。
巧合到周帝不得不去想,二人是否早就商量好一道奏请此事。
毕竟罗刹司的任务,从来都是监管朝臣,暗中行朝野不便之举,而非这种文臣武将该担忧的民生之事。
作为一把只属于帝王的利刃,他们能且只能听命于皇帝。
一旦这把刀和朝中其他人靠得太近,对帝王来说,那便是无法容忍的触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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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跪在自己前方的宋辰时,年轻的司正大人终于后知后觉的领悟了皇帝话里的意思:
“陛下是说,宋大人也是来奏请此事?”
听到年轻人主动提起这茬,周帝的眉毛微微挑了挑,看着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似是想听听年轻人要如何撇清关系:
“不错。”
然而,周帝最终等到的,却只有一个字。
“哦。”
哦……
跪在地的周恒忍不住抹了一把汗。
还真是这位一直以来的风格。
“既然宋大人已然奏请,那微臣便退下了。”
说着,胡承修一拱手,竟是准备请退。
罗刹司从来不管赈灾之事,不管出人出力出钱出粮,都轮不到他们去做,所以提醒完便走,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更何况如今已经有人先说过此事,那么他便没有再继续重复的必要。
但是此刻的周帝显然并不想放他离开。
“先前宋大人对朕说,如今这场雪,让他想起了景明六年的那场雪。承修,你如何看?”
听到周帝这句话,伏跪在地的周恒脊背一震。
看来陛下真的是怒火中烧了。
而且不仅如此,甚至对罗刹司的这位阎王爷也生出怀疑了……
想到这里,周恒忍不住冲着宋辰时那头瞪了一眼。
这宋大人未免也太过没有眼力见儿了!
若非他寻着今日来找陛下,哪里会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感知到周恒的目光,宋辰时也微微抬起头,待看到周恒眼里的抱怨,宋辰时反以更怨更恼的目光瞪了过去。
这老太监!若非他在御前乱说话挑拨,陛下哪里会想到这些莫须有的事情?
他不就是没有准允这老阉人的混账干儿子入西山军么?至于一次次的在陛下面前给他穿小鞋?
当真是奸佞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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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周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承修身,是以并没有看到宋辰时和周恒这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景明六年的雪,据载始于腊月十三,一连五日不曾停歇,因朝廷不作为,且不允民间自发救灾而导致最佳时机延误,从而酿成大祸。”
“然今年冬雪,始于元日,故其一,时间不同;其二,今日落雪第一日,明日是否会继续落雪尚未可知,若是继续落雪,这雪不足五日,或是超过五日更未可知,此为第二不同。”
“其三,景明六年落雪成灾,不仅因雪大且时间过长,还因其间齐幽帝不作为;然陛下为明君,与其不同不说,我朝更有防范应对的时间,便是这场雪一直下下去,想也不会和当年一样造成灾祸。”
胡承修波澜不惊的话语在御书房内响起,好似浑然不察皇帝说这话的真正意图是想问他与齐幽帝的比较。
一板一眼的木讷之言,还真将两场雪老老实实的做了个对比。
周恒的嘴角抽了抽。
这位阎王爷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
不过话说回来……
这应对倒比宋辰时聪明——就算强调齐幽帝昏庸暴虐陛下圣明又如何?其他人不明白这位的脾气,他却再懂不过。
莫说为二人论高下,就是将齐幽帝和陛下同时提起,都是对陛下的绝对侮辱。
那个昏君的名字,怎么配和陛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这本就是触犯禁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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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帝显然也没有想到胡承修会这么回答。
不过面那消解了几分的冰霜之气,却证明对这个回答不说绝对的满意,但却至少没有再惹得这位陛下再动怒。
然而就在这时,年轻的司正大人再度开口:
“还有一处,如今的大金相比景明六年的大金兵马更足,若是这场雪当真一直不停歇,内忧外患之下,怕是更难应对。”
听到这句话,周帝的眉头霎时蹙起,御书房内也再度散发阴寒。
周恒差点喊出声祖宗来。
这好不容易将陛下给哄好了几分,您这话怎么就又不管不顾说起来了呢?
当年大齐内治不足,早已千疮百孔,所以弱金也敢在它头乱踩,可如今咱们大周在陛下的治理下井井有条百姓和乐,西南那点小事能叫内忧吗?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就在周恒颤颤巍巍等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之时,却听座的周帝忽然开口:
“朕知道了。”
啊,这?
周恒愣了。
这不太对吧?
陛下居然没有生气?
看来陛下对这位司正大人,真的是越发信任和倚重了……
此刻的周恒并不知道,周帝此刻没有动怒,并非是因为对胡承修的偏爱,而是因为他知道,胡承修话中所说的内忧,并非指西南之事,而是今日一早胡承修进宫时,所奏请的外泄密信之人。
在让易相前往西南之时,吴悠之乱就已经不足挂齿,解决不过早晚。
可唯独这与大金勾结之辈,却不是那么好动。
如果当真是卢家,那么最后牵扯出的可不仅仅是卢光彦一人,还有如今的后宫之首卢贵妃,以及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卢之南。
但饶是如此,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要知道,这些年来,三公之中宋辰时保持中立,可以易相为代表的前齐旧臣和以卢之南为代表的从龙之臣却明里暗里争斗不停。
卢家一系,若是当真拔出萝卜带出泥,怕是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其中。
到时候整个大周,怕是都要震一震。
不仅如此,眼下还尚且不知那些人与大金勾结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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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帝今晚处事,本就带着午密信被泄的余怒,所以这才在周恒的逢迎挑唆之下对宋辰时产生介怀。
可此刻胡承修此言一出,就像是一盆冷水,让一直被怒火灼烧携裹,乃至于差点失去判断的周帝重新冷静下来。
三公有一已生异心,他不能再亲手推出一人。
看着依旧伏跪在地的宋辰时,周帝目光深了深:
“宋卿起来吧。”
听到这话,周恒顿时巴望着朝周帝刚去:陛下,这里可还跪着一个呢……
然而周帝却是看也没看周内监一眼。
“陛下,防灾之事……”
宋辰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地,向周帝请示。
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
见宋辰时如是直执拗,周帝抬了抬手:
“有备无患终究是好的。相较于事后补救不及,朕倒是宁愿各司空准备一趟。此事既然是宋卿先提,那此事便由你统筹掌管联系各司,若当真被你们说中,那……必要之时,可适当动用西山军人手。”
听到周帝这番话,宋辰时霎时眼睛一亮:
“陛下圣明!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周帝挥了挥手,似有倦意:
“行了,起来吧,该安排的尽快去安排。”
宋辰时领命离去,完成自己应尽之务的胡承修也随之请退。
当御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周帝伸手覆脸靠在背后的靠椅,似有无尽疲惫。
周内监瞅着周帝这一动不动,好似要睡过去的样子,不由跪在地出声:
“陛下若是累了,老奴这就服侍您就寝?您这样子可是会着凉的。”
听到这声,周帝放下手,乜斜了周恒一眼: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继续跪着。”
说完这话,周帝起身跨步行至窗边,伸手拉开窗户。
屋宫灯映衬之下,鹅毛般的大雪在夜色里,宛如碎石坠下。
周帝长出一口气:这场雪,确然是比以往要大了不知几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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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引路内监一路出了宫门,眼见着宫墙远了,宋辰时停下脚步,对面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拱手:
“方才多谢司正大人解围。”
“宋大人这话何意?”
“御书房内,若非司正大人出面劝谏陛下,今夜尚不知如何。”
“哦,那宋大人想多了。”
清冷漠然的声音响起,带着疏离与桀骜之气。
宋辰时蹙了蹙眉。
夜色下,近在眼前的黑金面具却瞧不真切,年轻人的眼睛更是隐匿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所想。
“不论如何,宋某代自己,也代百姓们谢过司正大人。”
宋辰时不是刻板之人,这些年来罗刹司做过的那些残忍之事,他固然看不惯,但却也知道眼前这位并非和传闻中一样,是十恶不赦之辈。
“聒噪。”
丢下两个字,年轻的司正大人踏步迈入风雪,很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看着胡承修消失不见,宋辰时放下先前拱起的手,翻身马跃入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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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年轻的司正大人从旁边酒楼的阴影下走出。
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在他手中摊开,借着酒楼招幡旁的灯笼,可以清晰的看到其字样:
“雪落成灾,不防必患。”
这是今夜被人留在西苑大门的字条。
敢用箭在罗刹宅邸留书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
只可惜,这几个字许是用细枝蘸墨写成,一笔一划故意显拙,仅从字迹,一点也查不出来。
至于书写所用的墨和纸,亦是普通人家常用之物,要靠这个找出留字之人,更是不可能。
方才在宫中见到宋辰时,并得知其面君目的的时候,他不由怀疑留信之人与其有关,但当出宫之后听到宋辰时的谢词,他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真是宋辰时的人,他没道理与自己道谢。
毕竟若真是如此,便无异于承认在西苑动兵。
而且纸条所写,只是示警雪情,而非让他进宫。
若是他没有面圣,或是不在今夜面圣,那留书之人的算盘怕是要就此打错。
看了手中纸条片刻,年轻的司正大人忽然五指攥于掌心。
再展开时,只剩下粉末随着风雪消散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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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清风苑。
一道黑影飞身一闪,推门跃入亮灯的屋中。
看着陡然出现的身影,坐在屋内的小七霎时握剑陡然起身,然而待她瞧清楚黑衣人的相貌,却又很快松开手来。
“公子!”
“嘘。”
天歌竖指,是示意小七小声。
“没出什么事吧?”小七紧张道,“可有受伤?”
“没事。”天歌正欲脱去身的夜行衣,但抬头一看小七仍在,不由停下动作,“我走之后没人来寻过我吧?”
“没有。”小七摇了摇头,而后忙问,“公子到底做什么去了?为何不让小七或是底下人去做?”
“秘密。”天歌闻言冲小七挤了挤眼,而后一拍小七肩膀:
“说好了帮我保密,谁也不给说的!就算寒山舵主也不许,听见没?”
见天歌依旧不言,小七只好不再继续追问:
“公子放心,小七谁也不会说的。”
天歌闻言一笑:“相信你。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着天歌目光一瞥,看到旁边除夕夜挂着的灯笼,随手摘下来递给小七:
“我没说错吧,挂在外头终究没有屋里好。呶,这个送你。”
看着手中的祈愿灯和天歌赶人的样子,小七只得拎着灯笼回了自己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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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一走,天歌面的笑意霎时收拢,锁好门窗之后将身的夜行衣换了下来放在衣柜最深处,这才缓了口气儿。
可不能被揽金阁其他人知道她今儿个去做了什么。
也得亏今天去的是自己,不是小七或是阁中其他人,否则能不能甩掉罗刹司那些人还很难说。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撇了撇嘴。
她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周朝的天下越乱,她才越好浑水摸鱼不是吗?
可当大灾真在眼前,她却又忍不住想要出言提醒。
宋太尉那边倒还好说,两三句话提个醒儿的事,可罗刹司这头却是出了好几个人追着她狗撵一般乱窜。要不是她的凌云步难有人及,今夜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摇了摇头,天歌喝口水缓了缓气儿。
如今她该提醒的也提醒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盼着大周这些官员靠谱一些,能信她所言,让无辜的百姓们少受些苦才好。